華走出來營帳。
此時已是黃昏,夕明亮而和,有風從北方吹來,卷起大軍揚起的塵埃往南而去,一如即將扭轉的戰局。
吳潤、周吉一左一右地守衛在長公主邊,陪著去迎接凱旋的將士們。
不提凌汝等外出征戰的將士們,就是留守大營的這些士兵,也都在烈日下暴曬了一天,汗水攙著落上來的灰土黏在臉皮上,讓黃臉的人更黑,白臉的也變土臉。
越過這些士兵從容而行的長公主,一白素服,縱使未施黛,那張瑩白的面頰也讓變了泥潭里盛開的一朵潔白牡丹,麗而雍容,可遠觀而不可玩。
走過的地方,士兵們都忍不住屏息凝神,既不敢失禮冒犯了長公主,又不自地將目黏在了長公主的臉頰、擺之上。
長公主步履從容,剛剛下馬的凌汝等將領發現長公主居然親自出來迎接了,連忙加快腳步走過來,齊齊拱手行禮。
華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位置偏后的陳敬宗,再落到凌汝臉上,抬手虛扶道:“將軍們免禮,不知今日戰況如何?”
眾將站直,凌汝謙和一笑,回道:“秉公主,我等幸不辱命,叛軍輕敵冒進,在虎耳山中了我軍的埋伏,士氣挫倉皇而逃,又被我軍追殺,傷亡加上降兵,損失了至三萬兵馬。”
華由衷地道:“全靠凌帥與諸位將軍用兵如神。”
簡單地說了會兒話,華就讓諸位將軍先去休整了,自回了營帳。
過了兩三刻鐘,夜幕初初降臨時,陳敬宗來了。
營帳分帳外帳,前者用于休息,后者用于待客。
華在外帳見的陳敬宗,并吩咐朝云朝月將外帳的門簾挑了起來,周吉、吳潤守在門口。
常有士兵巡邏而過,往里看看就知道里面的長公主與駙馬只是在說話而已。
陳敬宗來的巧,華正準備用飯,他一來,自然要多添一副碗筷。
開吃之前,朝云、朝月端了銅盆過來,打巾子遞給駙馬爺,他先手臉。
陳敬宗接過巾子,轉向華,一邊盯著一邊拭,那眼神仿佛華才是他即將大快朵頤的晚餐。
華瞥見白巾子變了灰巾子,便收回視線只看一桌子飯菜了。
與將領們吃的都是軍營的大鍋飯,士兵們還有吃,華要為父皇服喪,最后端上來的就只有清粥、菜餡兒包子,以及兩道素菜。
不過帶了一套餐,在那些致碗碟的襯托下,簡陋的飯菜也平添了幾分相。
陳敬宗過來之前將沾了污的盔甲了,里面是一套緋的指揮使袍,腰間戴白,算是婿替先帝戴孝。
知道華干凈,陳敬宗沒往華邊湊,吳潤弄來一張小桌,保持幾尺的距離坐在華右下首,越發像個恪守規矩的駙馬爺。
華打量他在外面的皮,問:“你今日都做了哪些事?”
陳敬宗了,先咬了一大口子包子,吞下去喝口水,這才道:“一開始只是在山上埋伏,叛軍過來了就往下扔石頭,叛軍逃了我們再下去追殺,打了半個時辰,凌帥鳴鼓收兵,我們就退回來了。”
華:“有何?”
陳敬宗:“山上蚊子太多了,得虧我不招蚊子,我邊那些人,每個人臉上脖子都被咬了一圈的包。”
華:“你們衛所傷亡如何?”
陳敬宗看一眼,道:“還行,先吃吧,吃完再說。”
他怕他說了那些腥的,一口飯都吃不下了。
華點點頭,拿勺子舀粥喝。
慢條斯理的,陳敬宗吃得很快,吃完就繼續盯著華看。
飯后,陳敬宗邀華去外面走走,留在帳說話反而顧忌更多。
華同意了。
朝云取出裝有驅蟲散的香包,在公主腰間掛了兩個,還有兩個小的,白綢緞,做絹花的樣子,別在公主的發髻間。
此時士兵們大多都在各自的營帳休息,值夜的士兵們也都保持著距離,不影響華與陳敬宗低聲談。
夫妻倆并肩而行,陳敬宗手里提著一盞燈籠,吳潤等人遠遠地跟在后面。
華:“看你臉好好的,上可有傷?”
陳敬宗:“腰上被別人的刀柄了一下,現在還有點疼,可能青了吧。”
華既有些后怕,又不太明白:“為何是刀柄?”真打起來,敵軍也該拿刀刃對著他。
陳敬宗嘆了一口氣:“往山上運石頭的時候,我往上走,那個兵往下走,他腳底打,我去扶他,不巧就被他腰間的刀柄了。”
華:……
陳敬宗見一副被噎著的樣子,靠近一步:“怎麼,你還真盼著我傷啊?”
華瞪他。
陳敬宗:“下山與敵軍戰的時候要危險的多,四面八方都是人,這個掄刀那個耍槍的,還有人在遠放箭。我就想著,我可不能出事,不然你該高興了……”
別的事上他口沒遮攔華都能容他,唯獨在這件事上不可以,真的生氣了,停下腳步,冷聲道:“你再說一個字,以后休想再靠近我三步之。”
陳敬宗舉高手里的燈籠。
昏黃的燈照亮掛著冰霜的臉,看清楚了,陳敬宗一邊放低燈籠一邊保證道:“行,我不說那個。”
華看向后:“還有事嗎?沒有我回去了,你也早點睡覺去。”
陳敬宗用燈籠攔在面前,看著問:“還有一個問題,但你要如實回答我,不能撒謊。”
華:“什麼問題?”
陳敬宗:“你先發誓,撒謊會胖十斤。”
華:……
抬腳就往回走。
陳敬宗:“行行行,不用發誓了,你回答我就行。”
華不說話。
陳敬宗:“我是想問,我在戰場上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
華不假思索:“沒有。”
陳敬宗:“你看,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回答。”
華:“知道你還問。”
陳敬宗:“這不是辛苦了一天,想聽你說句好聽的。”
華:“知足吧,其他將士們出生死連個親人都見不到,你至還能見到我。”
陳敬宗:“你又不是親人。”
沒等華瞪過去,陳敬宗突然靠近的臉,在耳邊道:“你是我媳婦。”
華偏過頭。
旁邊的營帳里點著燈,里面不知是誰,正在裳,那作以及隨后出來的寬肩窄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營帳上。
華馬上收回視線。
陳敬宗也注意到了,不屑地嗤了聲:“你去我的營帳外走一遍,我得比他好看。”
華:……
走得更快了。
陳敬宗一直將送到長公主的營帳外。
華進去之前,看他一眼,他等一會兒再走。
陳敬宗就在門口站著,周吉、吳潤也都在。
這倆都是華的心腹,對華忠心耿耿,陳敬宗對他們沒有惡意,但也沒有什麼話可說。
沒多久,朝云出來了,手里捧著一個匣子,囑咐陳敬宗道:“公主您回到營帳再看。”
陳敬宗看眼帳那邊,接過匣子走了。
至于燈影的問題,第一晚安營扎寨陳敬宗就提醒過,華要做什麼,譬如沐浴更,都是熄了燈再來。
陳敬宗的營帳離這邊并不遠。
富貴早就備好了一桶水,見主子手里拿著一個瞧著就很考究的匣子,猜到是公主送的,富貴嘿嘿一笑:“公主對您可真好。”
陳敬宗徑直去了帳。
富貴剛要跟上,陳敬宗道:“你去外面守著。”
富貴撇撇,乖乖退了下去。
陳敬宗坐到桌子旁,背對著銅燈打開匣子,發現里面裝了兩樣東西,一個是今晚才戴過的驅蟲香包,白緞面,一個是瓶活化瘀的膏藥。
陳敬宗抓起驅蟲香包,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有點薄荷葉的味兒,反正如果他是蚊子,這味兒絕對阻攔不了他往上叮。
陳敬宗將香包掛在了床頭。
下一汗味兒的袍子中,陳敬宗快速拭了一遍。他也沒有完全騙華,腰間確實多了一塊兒淤青,不過不是自己人的,而是叛軍里的一個小將領打得太拼命,槍頭都斷了,還在臨死前了他一下。
這是陳敬宗第一次親臨戰場,第一次隨時都有可能喪命。
京城里人人都忌憚他是駙馬是首輔家的四公子,叛軍只會更急著殺了他立功。
坐到床上,陳敬宗打開膏藥蓋子,挖了一團,低頭抹到那淤青上。
膏藥清清涼涼的,陳敬宗卻走神了,想象著是坐在邊,一邊心疼地淚眼汪汪,一邊溫溫地幫他抹藥。
那畫面,讓他角浮起一抹笑。
笑著笑著又搖搖頭,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看到為他淚眼汪汪一回。
長公主府的營帳,朝云、朝月把燈熄了,再在黑暗中服侍公主沐浴。
畢竟是軍營,華沒敢在浴桶里流連太久,洗好就趕穿上裳。
想起那個荷包還沒好,而明天和談過后陳敬宗就又要去打仗了,華讓丫鬟們重新點上燈。
朝月勸道:“公主明天再接著吧,夜里做針線容易傷眼睛。”
華垂眸走針:“那就把燈挪近些。”
竹報平安,哪有報一半就放下的?
這會兒心里一片寧靜,華只用了半個時辰,就把后面的都繡好了、好了。
唯一的憾,就是的紅真的不太行,該是細細的竹葉,被繡的圓圓胖胖的,也不知會不會被陳敬宗嘲笑。
翌日,華早早打發朝云來陳敬宗帳前送匣子。
陳敬宗還是回帳自己看。
綠綢的致荷包旁邊,還有一張紙,上面是的字跡:撿到的,送你了。
陳敬宗將還沒有他掌心大的荷包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好幾遍。
就這上等的綢緞,哪是隨隨便便就能撿到的?
還有的針腳,即便把竹葉繡那樣,這竹子竟然也隨了主子,出幾分倨傲,仿佛它長得胖也是林子里最的竹。
陳敬宗舉起荷包,狠狠地親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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