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宗畢竟是陳廷鑒的侄子,陵州知府審理完此案后,立即將案呈遞到了京城。
景順帝格溫和仁厚,而這份溫仁主要集中表現在他想偏袒的臣子上,所以即便有人將對方的罪證一一擺在他面前,他也能裝糊涂,不肯重罰對方。
景順帝倚重信賴自己的閣,信賴到他自己在后宮樂,完全把朝政給閣。
閣老們或許政見不同,但都是他的心頭,其中就包括陳廷鑒。
如果陳廷鑒想偏袒親侄,景順帝會網開一面,找借口打陳繼宗一頓板子再放了,可陳廷鑒不想偏袒,親自把侄子送進大牢,態度堅決,那景順帝也就不再費心,批準了對陳繼宗以絞刑,并且親手題寫“鐵面無私”的四字匾額,派人送往陵州府。
匾額送到石橋鎮的陳家,已經是九月中旬。
陳廷鑒跪接了匾額,將匾額高懸在陳家主宅澹遠堂,帶著一家老小拜了三拜,并以齊氏母子為例,再次告誡家人不可貪贓枉法、禍害鄉鄰百姓。
華看向陳廷實。
齊氏母子關在知府大牢,用不了多久就要問斬,郭氏帶著陳家的厚禮回了娘家,虎哥兒據說是送去了遠地一座名寺。
整個東院,如今就剩下陳廷實一個主子。
年近五旬的男人,耷拉著肩膀脊背微弓,孤零零地站在那,顯得很是可憐。
華對他卻沒有半點同,無論齊氏貪污還是陳繼宗禍害民婦,這都是發生在他邊的事,陳廷實竟然蠢到毫無察覺。
看看陳敬宗,只是用欣賞的眼神打量過兩位夫兄幾次,陳敬宗都發現了,還在那怪氣可能會養男寵,如果華真想養男寵,也許這邊剛把男寵選好,陳敬宗就殺過來了,怎麼可能人給他戴二十多年的綠帽。
華更欣賞公爹的雷霆手段,徹底鏟除了陳家祖宅這邊的兩個禍,回京時再把陳廷實這個老實人帶回去就近盯著,“縱親犯科”這個罪名便大概再也無法扣在公爹頭上。
·
陳廷鑒收到帝王賜字的第二天,陳宅來了一位貴客。
通常遇到服喪,喪期主人家不宜出門,賓客們冒然上門也是失禮,除非有符合理的理由。
既然是貴客,陳廷鑒將三個兒子都了過來,父子四人齊齊來到門前。
陳宅門外,又圍了一圈跑來看熱鬧的百姓。
一個媳婦原本正在家里打掃院子,聽到街上喧嘩,丟了掃把興致地趕來,到人群中間,往前一探,就見陳宅門口停了一輛十分氣派的馬車,車后跟著八個強壯的侍衛。馬車之前,站著一位頭戴翼善冠穿絳紫袞龍袍的胖男子,看背影腰比水桶還!
“這是誰啊?”
“廢話,咱們陵州城就一個湘王,你說他是誰?”
這時,陳廷鑒父子出來了,由陳廷鑒帶頭行禮:“草民拜見王爺。”
百姓們都他閣老,然而他現在丁憂在家,沒有職在,是以自稱“草民”。
湘王白胖臉小眼睛,笑起來像個彌勒佛。
他虛扶一把,陳廷鑒免禮。
陳廷鑒看他一眼,垂眸道:“不知王爺造訪寒舍,有何貴干。”
湘王沒有急著回答,而是著自己的小胡子,笑瞇瞇地打量陳廷鑒。
他與陳廷鑒可是老人。
陳廷鑒十二歲中秀才的時候,嫡母太妃就在他面前狠狠夸了一通陳廷鑒,他以陳廷鑒為榜樣。等陳廷鑒十六歲中了舉人,嫡母又把陳廷鑒拎出來夸,夸的有多好聽,對他的嫌棄之詞就有多難聽。湘王便跑出來,親眼看看陵州府這位百年難出的才子到底長什麼樣。
年輕時的陳廷鑒自然不必多說,讓湘王意外的是,已經五十歲的陳廷鑒,竟依舊風度翩翩。
看看陳廷鑒那把隨著秋風微微飄揚的髯,湘王自己胡子的手不知不覺停了下來,笑呵呵地夸道:“三十年不見,閣老風采不減當年啊。”
陳廷鑒不卑不:“王爺謬贊。”
目掃過湘王滾滾的,實在沒什麼好夸的,他連禮尚往來的客套之詞都沒回。
湘王并不在意,看向陳宅里面,語氣鄭重了幾分:“聽聞皇上賜了字給你,本王便是特來瞻仰筆的,以求能沐圣訓,時時刻刻鞭策自。”
這倒真是個好理由。
陳廷鑒側道:“王爺請。”
湘王把手一背,大搖大擺地了進去,侍衛們都留在外面,只帶一個心腹近衛隨行。
百姓間響起一些竊竊私語。
“聽說閣老的祖父在湘王府做過護衛,湘王年輕時嫉妒閣老的才名,以祝賀為名給陳老爺子灌酒,陳老爺子不勝酒力,醉死了。”
“噓,你不要命了,沒看見那些侍衛?”
秋風一吹,侍衛們冷眼看來,百姓們頓時不敢再吭聲,三三兩兩地散去。
澹遠堂,湘王看到景順帝的匾額,煞有介事地跪下,拜了三拜。
陳廷鑒父子四個也只好跟著一起拜。
拜完,湘王徑直坐在主位上,看著站在一側的陳廷鑒,搖頭惋惜道:“聽說你就要升首輔了?哎,你們老太太,走得真不是時候。”
陳伯宗、陳孝宗、陳敬宗的臉都沉了下去。
陳廷鑒淡然道:“家母年過花甲,已算是長壽有福之人,能得王爺惦念,更是再無任何憾。”
湘王:“本王怎麼聽說,老太太是因為吃了假人參沒的?你啊你,還是太節儉了,倘若多送兩支老參回來,亦或是跟本王打聲招呼,老太太頓頓喝千年參湯都行啊。”
陳廷鑒拱手:“王爺意,草民替家母心領了。王爺紆尊降貴臨寒舍,草民本該奉茶款待,只是草民還要為家母抄經,王爺若無其他事,恕草民不多留。”
這是逐客令,湘王卻懶洋洋靠到椅背上,挲著椅子把手道:“本王今日過來,還想見見我的好侄,順便轉贈太妃的一點心意,本來老人家也想來的,只是年紀大了,實在不了車馬顛簸。”
說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個長條錦盒,放在桌子上。
陳廷鑒見了,對四子道:“你去請公主。”
陳敬宗冷冷看眼湘王,退了出去。
湘王似乎才有心打量陳廷鑒的兒子們,詫異道:“剛剛那個是駙馬?”
陳廷鑒:“是。”
湘王皺著眉頭嘖嘖兩聲,雖然什麼都沒說,卻表達了他對這門婚事的不贊,覺得陳家的兒子配不上皇家公主。
陳廷鑒依然垂眸而立。
陳伯宗面無表,陳孝宗素來笑,此時卻抿著角。
湘王兀自笑瞇瞇,默默地欣賞父子三個的忍,狀元郎又如何,閣老又如何,還不是得敬著他這個藩王。
四宜堂。
華正在書房畫畫,天天悶在后宅,也得換著花樣打發時間。
“公主,駙馬來了。”
瞧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駙馬,站在旁邊研墨的朝云忙提醒道。
華抬頭,與陳敬宗對視一眼,問:“湘王走了?”
陳敬宗沒什麼表:“還在,說是想見見他的好侄,另有太妃的心意相贈。”
華惡心地停了筆。
湘王與都是一個老祖宗沒有錯,但從老祖宗到這一代已經過去兩百多年了,兩邊的緣關系早就淡了水,誰是他的好侄?
湘王要是個好的,華敬稱他一聲王叔也沒什麼,可這個湘王……
“就說我在作畫,沒空見他。”
藩王又如何,也沒這個當今圣上嫡出的公主大。
陳敬宗第一次覺得,這目中無人的矜貴脾氣還可。
怪不得老頭子母親都喜歡,大概華嫌棄他的時候,家人也都是他現在的看戲心。
“不找別的借口?”陳敬宗問。
華繼續畫自己的牡丹,心不在焉道:“隨你。”
陳敬宗就走了。
澹遠堂,湘王繼續說著一些聽起來非常無禮卻又讓人無法拿去景順帝面前告狀的話,可惜無論他怎麼挑釁,陳廷鑒父子三個始終都是那副聽耳旁風的淡漠表,著實沒趣。
當陳敬宗重新出現,幾人都朝他后看去。
湘王疑道:“公主呢?”
早就聽聞宮里的華公主有京城第一人之稱,被景順帝寵若明珠,他真的很想見識見識,即便礙于份無法染指,過過眼癮也是好的。
陳敬宗笑了下,朗聲道:“回王爺,公主正在作畫,無暇過來。”
湘王一直趾高氣揚的臉,突然黑了。
他堂堂藩王,就是去京城求見景順帝,景順帝都不會將他拒之門外,這個華,也太囂張!
沒等他再說什麼,陳廷鑒朝外手,恭聲道:“既然公主沒空,草民也不多留王爺了,王爺請。”
湘王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他走得很快,陳廷鑒父子慢悠悠地往外走,送行的誠意并不明顯,等他們終于來到門前,湘王的馬車都駛出一段距離了。
陳孝宗笑笑,問弟弟:“公主真那麼說的,還是你本沒去公主面前傳話?”
陳敬宗:“一個王爺,一個公主,我敢從中作梗?萬一被拆穿,還不被人打斷。”
陳廷鑒眼角的了。
陳伯宗用眼神示意弟弟態度端正些。
陳廷鑒都習慣了,道:“湘王太妃的禮還在桌子上,你去帶給公主吧。”
陳敬宗徑直離去。
他帶著那個錦盒回了四宜堂,華正在給牡丹上。
“湘王太妃送你的。”陳敬宗將錦盒放在的畫紙前,視線隨意地在那些牡丹花上掃過。
華看眼朝云。
朝云繞過去打開錦盒,里面是一支白玉刻紋鼠須筆,纖長細膩的羊脂白玉,既貴且雅。
朝云笑道:“通常長輩都會送些簪子鐲子,湘王太妃這禮倒是別致。”
華知道,這位太妃并非湘王的生母,于是并沒有因為憎惡湘王而遷怒對方。
“收起來吧。”
朝云捧著錦盒去了庫房。
陳敬宗坐在旁邊,看著專注上的臉,問:“你似乎不喜湘王,為何?”
應該沒聽說過湘王與陳家的恩怨,就算知道,是公主,也該袒護宗親多一些。
還是說,對老頭子的屋及烏,已經覆蓋了整個陳家,老頭子不喜歡的,都不喜歡?
華瞥他一眼,解釋道:“聽說他好,沒有子會待見這種人。”
陳敬宗沉默。
趁朝云還沒回來,他低聲問:“你不喜歡我,莫非與我總是想親近你有關?”
他也承認,夜里他對,確實很。
華:……
陳敬宗難得正經一回,給自己找補:“我沒有別的人,又還年輕,你又那麼白……”
不等他說完,華丟下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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