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清晨。

鄭修腰酸背痛地醒來。

他難得睡了兩時辰。

與北戰至半夜，北便主結束約會，并興致缺缺地說有事要回城一趟。

當時鄭修明明知道北口中說的事是什麼，卻裝傻多問兩，努力撇清自己和鄭修的直接關系。

看著北不不愿的表，鄭修納悶難道讓你去護鄭老爺還委屈您嘞？

天大白，鳴日始。

疤老六一早便興高采烈地抓著一卷公文沖上天獄。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老爺你被圣上特赦了！”

鄭修沒好氣地打斷疤老六的話：“你看清楚特赦公文了沒？”

疤老六一愣：“有幾個字沒看懂。”

“特赦例,只特赦三天，我遲早會回來的。”

“啊這！”疤老六一驚，他一開始看見特赦例三字，還以為老爺的冤屈洗凈，準備出去重新做人了。

“上面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疤老六為鄭修到憤憤不平。六哥沒覺這話有什麼不對，真就心直口快，什麼都敢說。

鄭修奇怪地指了指自己的臉：“說實話,你覺得我長得像老實人嗎？”

疤老六木然,沉默須臾，決定說真話：“不太像。”

“那不就了。”

但疤老六不知的是，這一切其實都是鄭修暗中推。鄭修挽起袖子：“有勞六哥，一盆清水洗面，一桶熱水沐浴。”

在這里呆了近兩個月，雖說他隨時能用化出去，但這次特赦外出的意義，可不是明面上看著的那麼簡單。

鄭修一向對細節講究，他出去了,即便只是三天，也要面面的，絕不能丟了鄭家的臉面。

“我鄭修就是要告訴他們，這天獄，我想進來,誰也攔不住，我想出去，你們也攔不住。”

……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

今日是“守歲”，又稱“熬年”。

據傳統,今日百姓應該熱熱鬧鬧地走上街頭,串門拜訪親朋鄰里，烹一餐飽宴，看一宿煙火，迎接新的一年。

往日到了這時分，本該熱鬧熙攘的街頭，卻罕見地一片死寂。

街頭戲子沒了蹤影。

街頭小攤寫著東主有喜。

茶寮雅閣中的說書人，搖著紙扇，迎著飛雪，踏出雪地。

金鋪匠店歇業整頓。

飯館酒樓閉門謝客。

街頭算命相師掛上“今日諸事不宜”的小旗。

行腳車夫將人力車撂在路邊，三兩群，嬉皮笑臉地走向同一個方向。

一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來到常來的老張面攤，看見老張腰間掛著搟面杖，急匆匆地出門，便拉著老張問：“哎我說老張，你今兒咋不開檔叻？”

老張回頭一指自家老張面攤的招牌：“你瞧我老張的匾子邊上寫著啥字？”

那客人順著老張的指頭向上看，只見《老張面攤》旁，有一個紅紋印,印著一個不起眼的“鄭”字。

“原來這也是鄭老爺的產業啊！可和你不開檔口有啥關系？”

“關系可大了！”老張神兮兮地笑道：“我們今天啊，都得去迎接老爺回來呀！”

……

鄭宅。

一群車夫早在外面等待。

退休老追刀人慶十三,赫然是里面普普通通的一員。

裴高雅匆匆來遲：“啊抱歉抱歉！我家那老娘們……”

一個慵懶嫵的聲音打斷了裴高雅的話：“能不能別再我們面前提你家那老娘們了？大家都知道你們恩了不？別天拱這拱那的，聽得人家，心煩意燥，討人厭！”

慶十三聞聲抬頭，看向鄭家墻頭，看著后者一紅，大開叉，眼睛一亮：“喲，這不是紅藕麼！你前幾天不是說你家那男人不適，今天歇息麼！”

紀紅藕笑盈盈地從墻頭躍下，拍拍小手：“沒事，我將我家男人迷暈了，睡得正香呢。”

門前頓時一陣死寂。

咿呀——

鄭氏大門推開，鄭二娘穿著厚厚的棉襖，手里提著一個大箱子，里面不知裝著什麼，喜笑開走出，后跟著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

吱吱萍萍波波莉莉四人，在一眾花中顯得鶴立群，容煥發，妝容各有特。

“對了，小爺呢！今天老爺出獄可是天大的喜事，怎麼就不見小爺了呢！”

莉莉好奇問，鶯聲翠語。

吱吱一癟：“定是又讓那夜未央的烏給拐跑了唄！你又不是不知，爺不知被灌了什麼迷湯，天夜地和那北廝混，夜不歸宿。”

小爺與北廝混，在鄭家中早已不是什麼，傳遍鄭家上下。

“嘖。”萍萍起浮夸襟，不服道：“爺最后選誰當晚娘，還說不定呢！”

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沉靜的荊雪梅抿微笑：“你們若真想當晚娘，該去問一問老爺。”

眾人心知肚明，既然拿不下爺，拿下老爺，還不麼！

這次鄭修出獄，可是讓所有人卯足了勁。

聽著幾人在后爭吵，知道一切的鄭二娘心中哭笑不得，偏偏不能表態，更不能暴老爺最大的，只能輕咳兩聲，板起臉道：“嘰嘰喳喳地何統，別忘了，我們今日，是去迎接老爺的，你們曾經都出自名門，屬大家閨秀，別忘了自己原本的份。”

后四人聞言，頓時端正了臉。

剛才還各顯容的四人，在轉眼間，行為舉止便如良家大小姐般，笑容得，或高冷或活潑，或孤傲或含蓄，各有千秋。一眨眼變得這般端莊，誰又能看出們是名滿全城的頂級藝伎呢。

不對，該說們名不虛傳才是。

“姑娘們上車叻！”

慶十三朝鄭家家眷們吆喝一聲，二娘等人紛紛坐上人力車。

紀紅藕紅的影疾如翩躚，一腳踩上慶十三的車：“今天由你搭我。”

慶十三苦著臉：“姑，你都一把年紀了，還裝鄭家的婦姑娘？”

“要你管？”紀紅藕瞇眼微笑，向腰間一個裝著香的袋子：“你走不走？”

慶十三無奈：“規矩？”

紀紅藕氣呼呼地丟出一顆銀子砸慶十三臉上。

咔！

慶十三一甩頭，一張將銀子叼牢，大聲道：“起車！”

“走！”

一群車夫浩浩地沿著大道，如一條巨龍般，后掀起滾滾雪塵，奔向天臺獄營。

路上，慶十三裝作無意地問：“你家那男人，病好些沒？”

紀紅藕聞言臉微變，但不愿談起此事，低頭把玩著角：“不該問的別多問。”

“你當年為了報恩，這假夫妻一當就是十年……”

慶十三還想說什麼。

“別問！與你何干！”

慶十三頓時閉上。

鄭家一行人出行，不明所以的百姓夾道圍觀。

人群中，有早已潛伏在百姓中的說書人悠悠說道。

“大帝圣賢，緬懷鄭將軍，故而特赦了鄭家孤。”

“原來是特赦啊！”

“鄭家哪里會有什麼壞人！”

“定是弄錯了呀！”

“圣上賢明！”

“圣上賢明！”

看熱鬧是人的天。

鄭修出獄一事，人傳人，口傳口，漸漸地傳遍大街小巷。

當慶十三一眾行腳，拉著家眷們抵達天獄獄營時，鄭修出獄一事，早已滿城皆知。

在獄卒的簇擁中，面憔悴的鄭修，著華貴錦，頭戴冠帽，踏出獄營。

后跟著疤老六，為典獄長，他負責在特赦期間，監視鄭修，免得讓鄭修跑了。

這監視顯然只是走個形式，誰都知道。

“老爺！”

即便知道鄭修安然無恙。

即便知道鄭修早就用“鄭惡”的孩份在鄭宅串了個遍。

但當鄭二娘真真切切地看著鄭修本人，走出獄營時，兩個月來的焦慮與不安，頃刻間化作淚水決堤而出，慌地從人力車上走下，提著那盒子跌跌撞撞地奔向鄭修。

鄭修連忙上前，扶住二娘，心疼道：“又不是什麼大事，著急什麼。”

他朝鄭二娘眨眨眼，意思是其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是懂的，別大驚小怪。

二娘拭去眼角淚珠兒，笑著搖頭：“沒什麼，就是，高興。”

鄭修抬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別人那些關了十幾二十年，走出監獄時，也是這種覺麼。

覺外面的空氣格外清新，覺外面的天空格外藍，覺外面的世界格外的有彩。

“老爺，您的新。”

鄭二娘打開提了一路的喜慶錦盒，里面整齊疊放著一件通雪白的貂皮大氅。

上面一針一線，都是鄭二娘親手上的。

鄭修看著箱子里的白皮大氅，微微一怔，他整天回鄭家，怎不知道鄭二娘做了一件新呢？

回看鄭二娘，只見也是朝鄭修眨眨眼，意思是誰讓你天夜不歸宿，家里發生了什麼事都懵懂不知。

二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一抖奢華的貂皮大氅，披在肩頭，抖去風霜。兩百步外有一棟六層酒樓，鄭修著六樓，仿佛在看著什麼，灑然一笑。

“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