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王朝。
尊安三十二年,十一月。
皇城。
地字一號獄營。
昏暗的甬道,兩旁漆皮剝落的柱子上點著微弱的燭火。
咿呀——
生銹笨重的鐵門被一只糙皮大手推開,微醺的獄卒提著一小捆油包沿著臺階走下。
“嗝~”
獄卒材高壯,相貌兇煞,虎頭耳,雙目滾圓,橫眉連起,右眼角有道斜斜的刀疤,人稱“疤老六”。
據說疤老六是宮里一位得寵嬪妃的表親,托人走關系,到了這麼一個不不瘦的差事。
疤老六手里的油布包捆得嚴實,但約有一縷人的香味飄出,那是的味道。走在甬道里,黑暗的牢房里出一只只臟瘦的手。他們就像是聞到了香的蒼蠅,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哀求老六賞一口。
疤老六似乎心極好,腰間鼓鼓,也沒跟囚犯們計較,走出二十步,在甬道盡頭左側,明晃晃的月芒似一柄劍,尖尖地刺牢房——那是“甲字房”,地字一號獄中唯一帶窗的牢房,用以關押重犯。
“呼——”
疤老六走到甲字牢前,才長舒一口氣。前面的牢房都臭烘烘的,唯獨這號,通風氣,格外清新。
高高的墻上有一格天窗,約一臂長,兩磚寬。
月下,一位長發順披下的青年,盤膝坐在干凈的干草上,眉頭擰,似在沉思,又似假寐,短短幾息間,變了數般神態。
即便在牢獄中,青年的英俊朗就像是牢獄中的白月,映得這間甲字一號牢蓬蓽生輝,疤老六不由多看了幾眼,暗暗道聲“可惜”,干涸的,便出聲道:“不愧是皇都首富鄭老爺,這一瞧吶,果真氣度不凡呀!”
“……”
被稱作“皇都首富鄭老爺”的青年對疤老六的恭維恍若未聞,仍在那一束窄窄的月輝下低頭,出手指比比劃劃,像是在扣扣挖挖、拉著什麼。
疤老六干笑兩聲,以為自己的馬屁聲兒不夠響,頓時加大力度:“鄭老爺真是又富又仁,又俊又猛,又高又,又…又…”奈何疤老六肚里書墨不多,淌著流著便沒水了,結結。
鄭修這才茫然抬起頭,起初他兩目無神,不知凝視何,漸漸地才多了幾分神采,眸點在疤老六臉上。
“抱歉,六爺,方才鄭某苦于深思,有所失禮,懇請包涵。”
鄭修起,微笑拱手,出言道歉。
疤老六頓時覺有幾分寵若驚。
為皇都首富的鄭修雖說白天監,落他手里了,但疤老六心中雪亮,這般富商來此,頂多是走個過場,若無大過,無非關上幾天了事,外面的事自有他人去了結。
就算這里號稱“死牢”,疤老六也見過能笑著出去的。
瞧鄭修那淡定的姿態,想必是家中有銀,心中有數。
所以,想著眼前這富豪什麼時候就能出去了,疤老六不敢得罪,連忙道:
“嘿嘿嘿,鄭老爺客氣、客氣,我老六就行了,行咯!咱們不整那些虛的!”
這聲“六爺”把疤老六喚得飄飄然,他趕把油包遞。
鄭修不客氣,打開油布包,里面包著一只碩大的燒,最讓鄭修驚喜的,這還是熱乎的。
他大口啃了起來,牢獄中頓時香四溢,飄過甬道,一陣陣“咕咚”的吞咽聲在安靜的環境中響起。
“鄭老爺,這是你們鄭家,二娘,托老六稍進來的,另外還有……”疤老六面不舍地從腰間出一個雕花皮囊酒袋:“一點上好的‘陳年福祿壽’。”
鄭修平日里大魚大吃慣了,今日這只卻吃得格外仔細。他低頭啃著,隨口回道:“鄭某知道這不合規矩,且鄭某不好酒,這便有勞六哥理了。”
鄭修悄悄將稱呼“六爺”換了“六哥”。
這次疤老六聽著順耳,有幾分飄,也沒拒絕,試探著問:“那……我先替鄭老爺保管著?”
鄭修笑答:“有勞。”
疤老六一愣,旋即快速將“陳年福祿壽”塞懷里,趕忙搖頭:“不勞!不勞!鄭老爺闊氣啊!”
喜提酒一壺,疤老六心中竊喜,看向牢中青年,更覺俊異常,仿佛散發著人的輝,疤老六那兇煞的五顯得和了幾分。
疤老六回想著鄭修生平。
鄭家祖輩乃開國功臣,世代從軍,而鄭父在二十年前的“北蠻之”中戰死沙場,上提筆賜下牌匾《忠烈耀》掛于鄭氏祠堂,并賜予鄭家世襲爵位。
按照大乾“職以能授,爵以功賞”的慣例,鄭修雖父親死了,但憑這功勛,日后若是朝從,即便上不去高,也能混個能讓鄭修終生食無憂的差閑職。
但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是,鄭修年起便展現出驚人的經商天賦,他從一家“香滿樓”發家,逐漸創辦了一系列前無古人的“產業”。
鄭氏酒莊,號稱“此酒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天上人間,獨創“會員等級制”,也就是分為“普通會員”、“高級會員”、“至尊會員”,讓城富豪爭相充值、流連忘返。們的口號是“不求天上尋仙,只求人間逍遙,驀然回首,天上人間”;
鄭氏流,聚起大江南北優秀行腳,創建了皇城的“跑時代”,他們的口號是“安然所至,次日必達”;
此外還有鄭氏布莊、鄭氏錢莊、花船畫舫、鄭鄭打人等小生意。
若不是鄭修今日鋃鐺獄,疤老六這等下人,與鄭修這般皇城富豪此生不會有半點集。
疤老六慨,當首富的格局就是不一樣。這老爺剛獄不久,得知自己平日好小賭幾局、搖搖骰子,便笑著讓自己去一家名為“聚寶盆”的賭莊,找一位老人。
報上鄭修名字后,向來手氣極差的疤老六,破天荒一口氣贏了整整二百白銀,這就是疤老六此刻行走帶風的原因。
怪不得今早右眼刀疤又又跳呢,敢是出門遇貴人吶!
對了,鄭修咋就獄了呢?
疤老六這才想起這茬,見鄭修啃得差不多了,一屁坐在甲字牢前,在瓶口了一圈解解饞,問起此事。
鄭老爺隨意答道:“他們說是匿稅。”
“匿稅?”疤老六聞言一愣,聞著酒香沒忍住又喝了一口,心道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啊,城里富商誰不匿稅?仔細琢磨不對勁,疤老六追問:“匿多?”.??m
“五千。”
“噢,區區五千。”疤老六掏掏耳朵,隨后猛然怔住,七分醉意驚得倒欠三分:“等等,才五千?”
鄭修已然躺下,一副吃飽后準備睡覺的姿態,補了一字:“萬。”
疤老六嚇得蹬蹬退幾步,不敢再問。
五千萬兩銀!
按大乾律例,匿稅五千,罰賦一萬;匿稅一萬,罰賦五萬;匿稅五萬,杖刑三十,監候審;匿稅十萬,秋后問斬。超過十萬,抄斬滿門。
這匿稅五千萬……疤老六已經無法想象“五千萬”堆起來有多高,但按照大乾律例,這鄭修何止是牢底坐穿,哪怕死一次再挖出來再斬十次都不夠罰。
他瞬間覺得自己腰包里的二百兩不香了。
疤老六喃喃重復著“五千萬”渾渾噩噩離開牢房。
牢里再次安靜下來。
鄭修對面,漆黑一片,傳出一聲冷笑。
他也不知對面住著何方獄友,不作理會。
鄭修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大乾人。
七歲前他仍懵懂無知,但隨著德智全面發育,鄭修漸漸回憶起前世的記憶,他相信這是一種名為“魂穿”的超自然現象,在七歲之后,他很快就接了這種設定。
前世的他生在一顆蔚藍的星球上,屬于卷大時代下的犧牲品,高考沒卷上985,渾渾噩噩讀了四年本a,準畢業生。
雖然學歷一般,但鄭修自認品質優秀,善良好學,與賭毒不共戴天。
就在鄭修投遞簡歷第13次被拒,某天參加招聘會鎩羽而歸、正糾結于往上考研還是直奔宇宙盡頭去考公時,被一群朋友約出去玩桌游,莫名一陣眩暈,腦袋磕在了骰子上。
然后,
就沒有然后了。
說實話,鄭修對錢沒有興趣。
他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很奇怪,沒有玄功法,沒有世外仙,他在富裕后曾發人脈,想要尋找一些名為“修煉功法”的竅門,再不濟也找點“淬換、道果改命”什麼的,不修仙練玄幻也啊。可當讓鄭修很失的是,這個世界并不存在這種東西。
原來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平行古代世界啊。
十二歲后,鄭修早。邊接過家業經商掙錢,無奈放棄了嘩嘩一劍斷河咣咣兩拳裂山的夢,當一位樸實無華的商人。
最后的結局無非是醉生夢死繁華,平安枯燥走一生。
直到今早,一群軍沖進鄭家,天降正義似地宣布他稅五千萬,將他打死牢。
也因為獄,鄭修突然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確認疤老六遠離,對面獄友傳出呼嚕聲時,鄭修悄悄起,在暗墻角隨意坐下,閉上眼睛。
“咕嚕嚕……”
約數分鐘后。
鄭修耳邊再次傳來奇怪的耳語,第一次聽見時鄭修只覺骨悚然,渾起了許多皮疙瘩,那聲音像是一位溺水者在水里掙扎著吐著水泡。
這一次有了心理準備,鄭修倒是淡定了。
再睜眼,鄭修已來到另一空間。
鄭修四面,皆是一無際的灰霧靄。
他正于霧靄中一獨立的牢房。
“咔咔咔……”
鄭修站在牢籠中央,腳下淡薄的霧靄無風而,形了一個個漩渦。
奇異響聲就像是生生掰斷骨頭般清脆,一只只骨骸斷臂隨著聲響,自漩渦中扭曲著出,像是要抓住什麼。
鄭修方才在被疤老六打斷思緒前,尚未經歷這驚悚的一幕,此時他忍不住后退了幾步,咣地一下撞到了后筆直的柵欄上。
嗤!
鄭修腚后,柵欄猛地燃起綠的焰火,突如其來的疼把鄭修嚇回現實。
屁,完好無損,但那灼灼刺痛卻如此清晰,就像是真被燒了一下似地。
牢房仍是那座牢房,地字一號獄營,甲字牢,頭頂上仍有一束淡淡的白月,甬道后是其余犯人沉睡的呼嚕聲。
鄭修沉片刻,再次閉眸。
一回生二回,鄭修數秒定,再睜眼時,他意識飄了那一間奇異的牢房,惟獨不同的是自霧靄中出的骨骸自顧自地拼湊一桌一椅,白骨森森,骨清晰可辨,著詭異氣息。
骨骸桌上,一張泛黃染的紙卷無聲鋪開,隔著數步,鄭修只覺紙上朦朦朧朧,有一團霧氣似非,看不清晰。
“請君上座?”
鄭修笑笑,上前幾步,坐上骨骸椅子。
剛一坐下,一陣刺寒意從下傳來,同時,就像是有一雙手撥開了紙卷上的濃霧,鄭修周圍景變幻。
他憑空出現在高空,腳下,起伏的峰巒間淌著沸騰的河。
不同形狀的尸骸堆積池,白花花的蛆蟲在池中仰泳。
昏沉的天空中,地面將天映得通紅,天空中央有一顆巨大的褐眼球,獨立的眼球四周蜿蜒爬行著無數的須。
地面的尸骸被眼球吸向高空,在眼球周圍構筑扭曲的骨甲胄。
鄭修已經被紙卷上鋪陳開的幻象驚得說不出話,而后,一道道影自八方掠至,那是一個個人。
有的只剩半幅腐朽之軀,森白的臉上模糊,一顆眼球勉強與眼眶相連。
有的騎著渾浴的巨,手中提著一數丈長的斷臂作錘,失去了皮的上下頜骨張合,發出咔咔怪笑。
鄭修甚至在那些影中,辨別出一些與他印象中相符、卻增加了一層驚悚濾鏡的角:坐著滴墨蓮花的食人佛陀、渾爬蛆的絕世劍仙、肚腩上開了盆大口的大肚彌勒、和殘肢斷臂糅合在一塊蜿蜒飛行的五爪尸龍……
這些半死不活的人或瘋狂,或冷笑,沖向天空中那顆如日月般浩大的眼球。
轟。
鄭修眼前,那顆巨大的眼球陡然炸開,化作零星的黑分別灑向天地各。黑去得極快,鄭修明明來不及數,可不知為何,他只掃一眼,便下意識瞄準了黑的數目。
不多不,一共四十九道。
這時。
當四十九道黑遁走后,眼球炸的霧塵深,沉寂片刻,又悄咪咪飛出一道紅的,格外顯眼,如隕石般,向鄭修所在砸下。
紅“隕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赫然是一顆形狀規則的骰子。
骰子面向鄭修視野中央,一道道紋理扭曲,像是在努力組一個文字。
——“囚”!
恍惚間,鄭修眼前仍是那一桌一紙,哪有什麼眼球,哪有什麼尸山河,哪有什麼五花劍仙。
與之前不同的是,黃紙上,一顆紅的骰子轉。
骨碌碌——
停了。
那是一顆二十面骰子。
材質晶瑩剔,向上一面,有一個框,框里有一個人影。
鄭修不敢,但他靠近幾分,當他看仔細時,卻嚇得猛地往后一靠,一陣電流似的麻一路從頭皮竄到尾椎骨。
那個在框的人影,分明就是蜷著不的鄭修!
如此驚悚的景讓鄭修坐在骨椅上不敢彈,越坐越覺得屁磕得慌。
在鄭修沉默時,牢籠外,一張奇怪的紙卷自霧靄中飄出,落在鄭修面前。
看向紙卷上的行行文字,來來回回掃了幾回,愕然片刻后,鄭修終是有幾分哭笑不得:
“我都首富了,金手指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