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容得知陸老太爺發起平洲、清州買了鹽鹼地的人家湊份子,預備去說新任提舉挖渠引水於田的時候,正陪著一戶水土不服的孟姓商戶的眷看大夫。
「陸緘這孩子不含糊,你舅舅同意湊份子,可是家裏卻沒人能出面去做這事兒,只能給他派個管事引路。還想著他讀書人臉皮薄,不會樂意做這種事呢,誰知他就跟著那管事,挨著登門拜訪人家,不過幾天功夫,就把事給辦妥了。」
聽著陶氏的嘮叨,林謹容很有些恍惚,這於田的時間如所願地即將提前,可是高興不起來。但看到陶氏亮閃閃的眼睛,很快就決定還是要開心,畢竟陶氏和林慎之、陶家都得到了好,而那些田產也都是的。等到那一天,自會給它們找個好去,不願意,誰都別想得著。
這一年的冬天,太明府新任提舉到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徵集民工,築渠設堰,準備引渚江水於斥鹵之地,造就萬頃膏良田。號令一出,得到了平洲、清州富戶世家的極力擁護。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大年初二,關係親近的人家已經開始互相登門拜年。在這樣的日子裏,林家的眷們都會穿上新服,戴上最好的首飾,以最佳的神狀態,團團簇擁在林老太太的邊,歡快輕鬆地接待上門拜訪的客人。
巳時正,盛裝的林謹容準時出現在和樂居門前。隨手賞了上前殷勤問好,又小心替打起簾子的小丫頭一串用綵線串起來的銅錢,由荔枝將披著的海棠紅羽緞披風取下,緩步進暖香融融的和樂居里。
隔著擋在門口的那道山水屏風,聽到裏面只有極低的說話聲,這說明大部分人還沒到。在這闔家歡樂的節日裏,大家都放鬆了,畢竟守了一年的規矩,就是這幾天可以松活點,就算是老太太也要多睡會兒,何況其他人?反正遲來幾步老太太也不會計較。
可是在轉過屏風以後,卻吃驚了。
屋子裏的確沒有幾個人,但裏面有陸緘,還有陸老太爺,以及林玉珍和陸雲。至於主位上,則坐著林老太爺和林老太太,就算是以為還躺著沒起的林三老爺,也收拾得清爽整齊地和陶氏一道坐著。
林謹容的心頓時了一。自定親之後,陸緘逢年過節都要登門送禮問安,他來拜年並不奇怪,林玉珍和陸雲坐在這裏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陸老太爺竟然出現了。或者說,他出現也不奇怪,因為想已經能猜到他們同時出現在這裏,是來做什麼的——馬上就滿十六歲,這一年,是和陸緘親的年份。
何德何能,竟然引得在前一世里,只敢遠遠仰視的陸老太爺幾次三番親自上門?林謹容想起自己那些很快就要變良田,價狂翻的鹽鹼地和已經站穩了腳,生意明顯興隆起來的香藥鋪子——除了這個,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夠讓陸老太爺屈尊降貴。淡淡地彎起了角,垂著眼上前行禮問好。
陸老太爺極其認真地打量著面前的孩子。淺山茶的流雲紋銀鼠出鋒錦襖,翡翠的百褶,青蓮的絛系著白玉流蘇步,烏、泛著淺淺藍的髮髻上了一雙紅艷艷的珊瑚釵子,上微微點了些胭脂,行舉止間臘梅幽香綽綽,不聞環佩聲響。
麗,端莊,大方,沉穩。陸老太爺看得滿意之極,遞過早就備下的蹙金錦繡、沉甸甸的荷包:「阿容拿去買花戴。」
林謹容含笑謝過,又與林玉珍見禮,同樣得了一個蹙金錦繡、沉甸甸的荷包。到這裏,已經完全確定了陸家人此行的目的,裝了毫無所覺的樣子,去和早就起站在一旁,等候與見禮的陸緘兄妹見禮。
果不其然,陸緘一直垂著眼,舉止間縱然看不出僵,卻也有些不自然,陸雲卻是調皮地朝了眼,道過新年大吉之後,還拉著的手,小聲而親切地在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大喜。」
林謹容沒有回答陸雲的話,從始至終,臉上的笑容都沒有減弱半分,卻也不曾多添一點。掃了林老太爺等人一眼,又與陶氏換了一個眼神,得到肯定后,鎮定自若地尋了個借口躲了出去。
才出了和樂堂的門,陸雲就從後面跟了上來,輕笑道:「四姐姐,你不仗義,顧著自己跑了,也不知道順帶領我出來。害我被長輩們趕出來,還被責怪說沒你懂事。」一邊說,一邊促狹的笑:「想不想知道我祖父是來做什麼的?」
林謹容既不拒絕跟著,也不邀請跟著,自顧自地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笑容不變:「不想知道。」
一句不想知道,可以理解為很多種意思,比如說害了,也可以說是不耐煩知道。陸雲甚至什麼都沒看出來,只看到一個從始至終就沒變過分毫的笑容,近年來已經不能輕易看出林謹容的心思,於是識時務地不再提這個話題,環顧四周:「四姐姐這是要去哪裏?」
林謹容臉上的笑容終於比之前燦爛了幾分,甚至模仿陸雲之前的作,調皮地了眼:「去找你五姐。昨兒晚上和我一起烤羊吃,一個人喝了半罈子東酒,路都走不,全靠丫頭扶。這會兒鐵定正窩在床上沒醒,咱們團個雪團去扔!」林五到了現在,也還看不慣陸雲,只要見著,不論輕重,總要儘力給陸雲不自在,想跟著跑,行啊,大過年不怕晦氣就好。
陸雲果然憂傷起來,帶了些為難小聲道:「四姐,五姐對我有些誤會。我怕去了不高興,這大過年的……」
林謹容熱地去拉:「就是因為有誤會,所以才要解開啊,走吧,走吧。」
陸雲了手,乾笑一聲:「罷了,我還是去六姐那裏的好。」
林謹容憾地道:「真的不去?我還想替你們倆在中間說和說和呢,自家姐妹,哪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一個人退一步就好了。」
陸雲幽幽地道:「我從來就不想和們鬧。六姐和七姐還好,日子長了就消了氣,只有五姐,始終不肯消氣。」帶了幾分憂傷,眼睛漉漉地看著林謹容:「四姐,我不瞞你,就是為了這親事……」驚覺地閉了口,後悔不迭地嘆了口氣:「罷了,我說這些做什麼?你別往心裏去,我先走了。」領著丫頭急匆匆地往另一條路去了。
林謹容收了笑容,埋頭繼續往前走。
荔枝忍不住,低聲道:「姑娘,您說這表姑娘,是想做什麼呀?」
林謹容反問道:「你說呢?」
荔枝道:「奴婢總覺得太厲害。六姑娘、七姑娘,都曾經那麼恨,可是您瞧,咱們去了一趟清州回來,們就和好如初了,實在是讓人想不到。」
林謹容淡淡地道:「那是們的事。」去年秋天,從清州回來后沒多久,就由林玉珍牽線,撮合林六和代州孟家的爺定了親,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陸雲和雙胞胎和好了。不得不說,陸雲的手段果然是非凡。
主僕二人到了林五房裏,林五已經醒了,合靠在榻上發獃,看見進去,懶懶地道:「從和樂堂來?瞧見陸雲了吧?我本來想去和樂堂,聽說裏頭人多,就沒去。」
林謹容「嗯」了一聲,在熏籠旁坐了下來,從一旁的瓷盤裏取了個橘子,用手帕包著細細地剝。
才剛剝好,林五就搶了一半過去:「那可真是個有錢人,今日一來就給我大侄兒送了個二兩重的金項圈。我大嫂一直在那裏和我娘說的好話,害得我娘把我一頓好罵。再沒有比更險的人了。」
林謹容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林五不滿地道:「我和你說這麼多,你怎麼不回一句?」
林謹容抬眼看著:「你想要我說什麼?和你一起罵?」
林五彆扭地轉過去:「是,我這個要出遠門的是沒你們那麼親了,我就說的壞話怎麼了?活該。」
林謹容也不辯解,安靜地等。沒有多會兒,門口傳來夏葉的聲音:「我們姑娘在這裏麼?」
林謹容立刻站起來,匆匆和林五說了一句:「我走了。」不顧後的林五極力留,匆忙往陶氏房裏趕去,進門的時候雖然極力控制,還是忍不住又些微抖:「娘,怎樣?」
陶氏試探的笑道:「明年秋天,九月十九。你祖父和陸老太爺一起翻的曆書,好日子呢,長長久久的。」
林謹容突然覺得全都沒了力氣,扶著桌子坐下來許久才輕輕吐了口氣。終於不是今年,錯開了那個致命的點,此生,將再不會看到寧兒。
陶氏擔憂地看著:「囡囡?」
林謹容抬頭朝笑:「既是明年,怎地現在就來說?」
「本來是想今年秋天的,我給回絕了,說好些東西還沒準備好。他們不肯,後來陸緘和陸老太爺出去一趟回來,陸老太爺就又答應了。這孩子真呢。」陶氏說了好一歇,卻見林謹容一直笑著,表都沒變過,不由得就輕輕嘆了口氣,到底聽進去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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