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發現旁邊還停了幾頂轎,想必是翰林院其他幾位大學士的轎子。剛要定睛看上兩眼,那提著琉璃燈盞的太監立刻用子格擋的視線,怪氣道:“走罷,薑編修。”
從側門,琉璃燈的在風中巍巍的,晃得人心慌,狹長的宮道顯得格外漫長。
“待會兒了宮,皇帝讓你寫什麽你隻照做便是,千萬莫要強行進諫,以免招來殺之禍。”臨行前,苻離的叮囑猶在耳畔,“天子詔令,由翰林院起草後須得大學士代為蓋章方能生效,生效前的這段時辰,我來想辦法應對……切記,莫要強出頭,一切有我!”
了乾清門,便是天子寢宮。剛踏上石階殿,薑便覺出了這裏氣氛的不同尋常——殿中雖是燈火通明,卻無一位宮婢侍,殿前沉默站立的是一群十分麵生的男人,皆是褐衫皂靴,穿著打扮既不像錦衛也不像軍,倒像是東廠門下的番子。
看這陣仗,薑便知自己猜對了,皇帝多半是要廢儲另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時間。想到這,薑腳步一個踉蹌,‘哎喲’一聲險些跌倒。旁的太監下意識扶住,放低聲音道:“薑編修,天黑,您看著點路。”
薑捂著腳踝,像是真崴了腳似的皺起眉,直吸氣道:“公公,我好像扭到腳了。”
“傷的是腳倒無妨,隻要手還能寫字便。”那太監板著一副棺材臉,皮笑不笑道,“事急,不得要委屈薑編修先去幹正事兒,待事辦好,咱家自會給您請太醫診治。”
說罷,他一揮手,階上立侍的番子便按著刀下來,示意薑殿聽命。
拖延時間的策略並未功,薑隻好跛著腳緩緩地踱空奢靡的寢宮之中。
明黃的帷幔鼓,燭臺長明,苻首輔領著五名翰林大學士已經跪於殿中聽命,而帷幔,依稀可以看到龍床之上枯瘦如柴的天子仰麵躺著,似乎呼吸不暢,腔中時不時發出破碎的嗬嗬之聲。
而龍榻旁,立著一道悉的影,乃是允王朱文煜。
薑跪在靠門的位置,朔風凜冽,卻隻穿著單薄的服,一雙手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張的緣故,僵得幾乎展不開。
東廠的太監搬來了書案,又將筆墨和帛書置於案幾上,殿靜得像是一座墳塚,老皇帝的殘之聲和鬼嚎並無兩樣。
薑濯手,慢慢地研墨,眼睛餘瞥向門外,希能有人及時趕到,製止這場名不正言不順的廢儲風波……
驀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破沉寂,老皇帝似乎嘔了,不稍片刻,紗簾被人開,出朱文煜狷狂油膩的臉來。
他掃視殿中跪拜的群臣,麵晦暗不明,沉沉道:“父皇有令,請諸位卿家恭聽詔……”
“允王殿下,這不妥罷?”說話的是文淵閣大學士韓西。這位清瘦的文臣抬頭拱手,直言反對道,“既是詔,便應讓百門外旁證,太子和皇後立侍左右才行,焉有如此草草了事之理?”
朱文煜的臉霎時變了,冷冷道:“韓大人,這是父皇之令,你要抗旨嗎!”
可惜翰林院中不盡然是傻子,允王這般急功近利,明眼人都能看出古怪來。韓西梗著脖子,直言道:“名不正言不順,便是天子之令,臣亦難從命!”
“好……好!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要來氣父皇!”朱文煜眉倒豎,咬著牙道,“來人!”
門外候著的番子立即閃進門,朱文煜厲聲道:“文淵閣學士韓西公然抗旨不遵,押下去嚴刑拷問!其他人等再有異言,他便是下場!”
“慢著。”最前端,苻恪悠悠起,負手朝榻上道,“陛下,私用酷刑非明君所為,還陛下三思。”
“苻首輔,連你也要同本王作對?”朱文煜道,“父皇病重,你為百之首,怎可帶頭抗命?”
“並非臣在抗命,隻是不明不白之事,臣不能去做。”苻恪沒有理會朱文煜,隻是著明黃帷幔後躺著的人,言辭不卑不,“臣請問,陛下想立何詔言?”
長久的沉默。
朱文煜抖著腳,按捺不住了,一把掀開簾子道:“父皇!”
帷幔飄飛,就那麽一瞬,薑看清楚了龍床之上躺著的皇帝的臉。
那是怎樣一張可憐又可怖的臉?幹瘦如柴,皺紋遍布,花白的頭發如同打了霜的枯草一般,寥落地覆在凹陷的麵容兩旁。他的皮已了中毒頗深的青紫,卻紅得發黑,雙目鼓出如魚,若非膛還在急促起伏,薑險些將他認一幹!
堂堂一國天子,竟淪落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大限之期將至矣!
帷幔落下,老皇帝艱難地張了張,帶著‘咯咯’的雜音暗啞道:“老三……結黨……營私,縱容……外戚,今日起……廢……其太子……之位,另立……允王……”
因殿安靜,盡管這聲音弱到一掐即斷,但所有人還是聽清了。
朱文煜瞪了愣神的薑一眼,鬱道:“還不寫?”
薑回神,潤了潤筆,心想為今之計,也隻有在正文前多寫幾句廢話拖延拖延時間了。
誰知一句‘朕染疾不起’還未寫完,便聽見殿外有腳步聲沉穩靠近,接著,有番子匆匆來報:“殿下,太子和北鎮司的人來了!”
聞言,薑筆尖一頓,一顆心總算放回肚裏,長鬆了一口氣。
朱文煜的神明顯變了變,焦慮起來,催促薑和大學士們道:“快寫!”又喝令東廠道,“就說病重,不方便見太子!”
“二皇兄何意?既是父皇龍欠安,我這做太子的,便更要服侍左右了。”說話間,朱文禮一深紫的圓領常服殿門,迎著燈火朝朱文煜淺淺一笑。
而他後,跟著蔡岐和苻離及錦衛眾人。
見狀,東廠番子下意識拔刀圍攏,而苻離等人亦是擺出防備的姿勢,雙方對峙,誰也不肯讓誰。
“太子,你為東宮儲君,怎可縱容外臣帶刀殿?”朱文煜倒打一耙,喝道,“你這是要造反嗎!”
朱文禮不疾不徐地掃視周圍拔刀的番子一眼,溫聲道:“我既是東宮太子,便要負責宮安全,夜巡乃是常態,隻是如今這況,帶刀殿意圖造反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朱文煜啞口無言。
氣氛一即發之際,龍床上的老皇帝巍巍了手,拚盡全力道:“立……允王……”
朱文禮聽到了這三個字,原本溫和的目在一瞬間變得淒涼。他向帷幔之後,複雜的神中夾雜著幾分說不清的悲哀,不知在想什麽。
薑簡直想不明白,這皇帝到底在盤算什麽?允王暴貪玩,而太子一向兢兢業業,他為何非得棄太子而選允王?
“聽見了嗎?你們聽見了嗎?”朱文煜綻開一個扭曲的笑,瘋狂道,“每日端湯送藥的是本王!本王才是最孝順的,父皇要立本王為儲君你們聽見了麽!快寫,你們快筆寫詔書啊!”
沒有人。
“反了!都反了!”朱文煜道,“待我即位後就殺了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允王,天子尚在,你卻大談什麽‘即位’之事,豈非在詛咒陛下?”蔡岐按刀道,“何況你為王爺,還揚言斬殺重臣,就憑這兩點便可褫奪你親王封號,降為庶人!”
朱文煜雙目通紅,滿暴躁之氣。按照李沉的吩咐,今夜的部署應是十分周才對,翰林院的人都是東廠親自監送過來的,不可能中途接旁人,且一路上的守衛也都換了可靠的……到底是誰走了風聲?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氣急敗壞道:“來人,將這些逆賊拿下,即刻伏法!”
東廠番子團團圍上,卻顧及蔡岐和苻離等錦衛高手不敢貿然向前。人群中央,朱文禮而立,緩緩道:“二皇兄能用的東廠番子,不過數百人,其中不乏有錦衛借調過去的人手,二皇兄確定要與我手足相殘、濺階前?論份,我為嫡,你為庶;論今日之事,我是救駕,你是挾天子篡改詔……誰是逆賊,一目了然。”∮思∮兔∮網∮
朱文煜渾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此時李沉不在,他咬牙半晌,隻能猛地回頭看向床上,哀求道:“父皇!”
老皇帝呼吸微弱,已然說不出話來了,自然無法回應他。
“蔡使,將二皇兄‘請’出去。苻離,清場。”說罷,朱文禮踱殿中,眼中倒映著跳躍的燭火,低聲道,“眾卿先請退下,我要同父皇好生談談。”
一場鬧劇,虛驚一場,薑出門的時候覺仿佛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境。從未見過這般昏聵的皇帝、這般無用的謀者,天還未大亮,一切便塵埃落定。
苻離要忙著收拾那幾十名東廠番子,隻是在薑出門前解下鬥篷給披上,道了聲‘回家等我’,便轉跟進錦衛的行列。
允王有皇帝的庇佑,北鎮司暫時無權審問他,但要撬開這批番子的,卻是十分容易的。
上的鬥篷暖暖的,帶著苻離的溫,薑深吸了一口淩晨的涼氣,四肢百骸在鬥篷餘溫的包裹下漸漸回暖,輕無比。
但願這是最後一場風波,往後餘生,皆可福泰安康。
而殿,朱文禮將案幾旁的燭臺挪近了些許,方便他照亮老皇帝衰敗的臉龐。
他曾經仰的那個男人,終究是如山般崩塌了,敗得一塌糊塗。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為何他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刻,卻依然不肯正眼看自己的一眼?
自哀到了極點,心反而平靜了。
“父皇,從小到大,我努力學習詩書,讀治國之道,練習騎,可直到今日我才徹底明白……”朱文禮跪坐在老皇帝榻邊,自嘲般道,“原來我做了那麽多,也比不上二皇兄什麽都不做。”
畢竟,劉貴妃才是父皇最的人;朱文煜,才是他最的人的孩子。
老皇帝瞪大渾濁的眼,指尖了,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朱文禮隻是平靜地看著,抬起袖子了皇帝眼角流出來的濃淚,道:“想明白了,也便釋懷了。我不再奢您的認可,但既是擔起了天下社稷之責任,我便絕不將江山拱手讓於庸人之輩。”
說罷,一滴淚奪眶而出,劃過他微微唞的下。
太子殿下扯了扯角,怕是隻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笑容中夾雜了幾分自嘲,幾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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