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 海良宜不要人攙扶。孔湫等人都知道閣老要強, 只敢跟隨其后,看海良宜獨自一人蹣跚挪步, 緩慢地往下走。
海良宜那袍浸在斜暉里, 像是道融于絢麗的疤痕。去年的這個時候, 他率領百上朝,是何等地氣勢昂揚, 如今在他上已然找不到振的意氣。
海良宜走到了盡頭, 停下腳步。他慢慢地轉回頭,看著階上的員, 又看著明理堂飛檐上最后的余。
“天要黑了, ”海良宜溫和地說, “你們路上當心。”
孔湫不知為何,在這一刻忽然心生害怕。他出一步,想要攙扶住海良宜,微微哽咽地喊著:“老師!”
海良宜擺了擺手, 轉走向了宮門。
燕王庶孫一脈是海良宜最后的陣線, 他看那落日被高樓埋沒, 有種力不從心的覺。他知道韓氏子登基意味著什麼,這場仗打了三十年,他的穩健求和沒有得到任何勝利。
他只能盡力地燃燒自己,將這一把老骨頭也丟在烈火中,期著濺出的火星能夠點燃已經沉寂太久的夜空。大周進了漫長的黑夜,他似乎是僅剩的火把, 但是他至今無法承認,曾經與他殊途同歸的齊惠連等人是敗了。
他看著那些天才猶如流星,一顆一顆地隕落,最后留下的自己曾經是那樣的不起眼。
三十年前,海良宜不為敗。三十年后,海良宜殫竭慮。他踏實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意圖拉住激進前沖的齊惠連,但是他沒有做到。沒有人知道,東宮僚屬全軍覆沒的那一夜,是海良宜這一生最痛心的時刻。
天已經黑了,海良宜走到宮門口,已經氣吁吁。他抬袖拭著汗,看見站在轎子邊等待他的姚溫玉。姚溫玉來扶他上轎,他坐下了,在姚溫玉將要放下簾子時,對姚溫玉說:“元琢,我有一樁心事未結,你明日就替我跑一趟蕪城,今夜就收拾行囊吧。”
* * *
幾日后再次上朝,太后已經免了海良宜站立。但是越是這樣禮賢下士,越意味著對海良宜的不滿正在加劇。因為這幾日都察院的言齊心協力,共同將韓丞罵得無完。要求公驗韓家子的呼聲隨之高漲,這簇擁著海良宜的浪正在迫使太后讓步。
太后夙夜難眠,的猶豫不決讓韓丞陷了絕地,韓丞也逐漸回過味來,這是要太后借刀殺人的意思,只要自己不堪重負,死于罵聲,太后便可以立即扶持韓家子登基,杜絕韓丞謀權的可能。等到了那個時候,就能專心與寒門對峙,不論是冷置海良宜,還是更換閣元輔,都能辦得比此刻有余。
韓丞不肯就此罷休,把到手的權貴拱手讓人,他就是熬,也要熬死海良宜!
“如今局勢不穩,東北的離北虎視眈眈,東邊的中博蠢蠢,閣若把儲君一事一拖再拖,沒有新帝,難道天下以元輔馬首是瞻嗎?”韓丞在連日的槍舌戰里已經斗得滿起泡,他猛然揮袖,說,“我看元輔聚集群黨,阻撓立儲,就是其心可誅!”
“你含噴人!”岑愈為言之首,厲聲說,“立儲一事連日商議,指揮使遲遲不肯公驗皇嗣真,到底是誰在阻撓立儲?先前天下歸心,若非指揮使執意圍捕定都侯蕭馳野,闃都怎麼會陷如此境地!若要問責,你首當其沖!”
“好啊!”韓丞一聲冷笑,指著岑愈,“蕭馳野刺殺先帝,我為錦衛指揮使兼任八大營總督,圍捕此人天經地義!你說我辦得不對,就是說他行刺一事做得對!你與蕭馳野、沈澤川倆人私不淺,岑尋益,刑部也沒查到你頭上嘛!孔泊然,你們倆人不愧是同窗好友,我韓丞羨慕得很!”
孔湫面上浮現怒,他說:“你胡說什麼?蕭馳野到底有沒有行刺先帝一事還在查辦,就憑你韓丞空口無憑,刑部干脆不要干了。再者我們私宴小聚,你韓丞不在場麼?你也吃了不酒!”
韓丞說:“我是錦衛,隨時聽記就是本職,你們重臣私聚,我若不到場,如何能聽得確切?我已人把那夜詳談的事全部謄抄給了太后,我清白啊!你們敢麼?”
潘祥杰前頭過蕭馳野相助,近來在朝上一直夾著尾做人,生怕被牽扯進去。韓丞又正權勢滔天,指哪兒他就去哪兒,見著他們又吵了起來,翕,往后小退了幾步,沒敢話,打定主意要當個頭烏。
幾方逐漸罵上了頭,岑愈皮子最了得,把韓丞罵得里外不是人,就算韓丞想要忍,這會兒也氣沖五臟,指著岑愈的手使勁抖。但是他仍然保持著清醒,兩眼一閉,跪在地,豁出去似的大哭起來。
“太后!”韓丞伏地痛哭,“太后!臣心如月,皎皎潔潔!圍捕蕭馳野是我的錯,行刺先帝是我的錯,連如今儲君無人也是我的錯!我本為臣,甘愿為君死,甘愿君罰!有罪,便都是我韓丞的罪!是殺我一人,還是殺我一家,主子怎麼判,我就怎麼!”
孔湫覺得此人厚無恥,當即抬手摘了烏紗帽,說:“我恥于跟此等小人同列!若是皇嗣不能公驗真,這個,我孔泊然不做也罷!”
太后霍然起,掀開了珠簾,冷冷地把他們挨個掃視一遍,最后落在韓丞上,說:“朝堂議事,你哭什麼?站起來!”隨后又看向孔湫,“你好歹也了閣,算是次輔,是主持國家朝政的人,不就以罷相,是要威脅哀家就范,還是想要沽名釣譽,你自己心里最明白!哀家自從代行天子之權以來,事無大小,皆要詳細詢問閣,有什麼事說不明白?你非得這般步步!”
群臣皆跪。
“先祖定下后宮不得干政的陳條,哀家三番五次僭越,本已愧面先祖。此次建恒突然病逝,若非你們屢次哀求,哀家哪里肯再來這前朝主事?如今沒有皇帝,哀家膝下無人,不過是個孤寡婦人……”太后說到此,眼含熱淚,“誠爺在時,何曾哀家過這等委屈?!”
韓丞似是被帝后深所,伏地掩面啼哭不止,說:“誠爺在時,臣也不曾過這般的對待。我深知自己是個鄙薄淺的人,不過一介武夫,不敢同閣諸位大臣相提并論,更不敢與元輔皓月爭輝,我是對李氏忠之切,之深,才敢把皇嗣還送于朝。元輔,何至于此啊?!”
韓丞屢次把火引向海良宜,孔湫中氣悶,艱難地說:“太后……元輔之心,皇天可鑒。立儲之事,絕非小事,眼下難關重重,大周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若不能謹而慎之,只怕后患無窮……”
“哀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會連日召集各位大人在此詳談。”太后緩復緒,說,“誠爺以后,皇嗣凋零,到了如今,竟然找不出一位儲君來。越是難關,越該齊心協力。韓丞,你就把誠爺的私信出,由在場諸位公驗吧!”
韓丞哪里有什麼托孤私信?他死撐著不肯給,就是在和海良宜、太后比誰更能拖。一旦海良宜松口,寒門員的浪一散,太后主政的心思就無法遮擋,到時候只能選擇讓他手中的韓家子登基,那時他就是真正的托孤大臣了,韓家鼎盛之狀就在眼前。太后如今想先死他,他心里明白,便更加大聲地哭起來。
韓丞捶頓足,說:“諸位懷疑我的赤忱忠心,不如我死!我弟弟,嫡親弟弟!為了追捕那蕭馳野,現在還落在茨州為質。我為先帝傷了一只眼睛,為誠爺挨過三把鋼刀,我豈是為了一己私就誆騙天下的斗筲之輩?!”
他們你來我往的全是私,哭聲、罵聲充斥著朝堂,誰也沒有再提起燕王一脈,孔湫跪著,卻已然涼了心。
海良宜今日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他撐著椅把手,忽然站了起來。無數目都匯聚于此,寒門員期盼著元輔能夠翻轉局面,再定乾坤,世家員默不作聲,以待良機,他們注視著海良宜,就像是過去那樣。
海良宜咳了起來,他干瘦的手抖著以帕掩。他咽了些唾,緩緩環視著這大殿,接著緩緩環視著這些臉,最后看向太后。
“當年李氏為王,天下經歷數年征伐終于歸一。百年以來,大周歷代朝臣無不殫竭慮、鞠躬盡瘁。永宜年間闃都城墻雖然陳舊,但其風骨猶在,氣魄猶存。永宜年初,渝州齊惠連連中三元,太學就此鼎盛。姚家三師雖是世家出,卻廣開言路,不拘一格提拔賢才。今日還在這朝堂上的寒門學子,多是那段時期涌朝中的。”
孔湫俯首,在回溯中,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
“然而永宜中興不過是曇花一現,十年才到,誠爺便龍抱恙。而后世家再度興盛,門第之見分劃太學,永宜年至咸德年間,闃都沒有寒士朝,這是世家的朝堂。”
潘祥杰面訕訕,叩著頭不作聲。
韓丞想要說什麼,海良宜卻驟然提高了聲音:“咸德年間,國庫空虛,臣請求花思謙賬,他協同當時還任各部尚書的世家員避而不答,屢次敷衍!同年厥西遇災,哀鴻遍野,臣再次迫花思謙賬,他閃爍其詞,不久后中博兵敗,戰后六州糧倉一夜全空!這筆賬,直到今日,花思謙也沒有代清楚!是他的錯,還是在場諸位推波助瀾的錯?!”
潘祥杰一驚,趕忙說:“此事當時大理寺已經——”
“臣海仁時,自歸朝以后,屢次進諫,要求公驗韓氏皇嗣真。韓丞遲疑不決,至今不肯付托孤私信,無法,臣便主持閣探尋皇譜,最終奏請太后,擇立槐州燕王一脈為儲君,無果。”
太后被這激昂的語調震退了半步,那珠簾“嘩啦”地散在上,驚疑不定地看著海良宜。
海良宜在燃燒,他中的怒火抑了整整三十年,此刻燒得他意氣重現,燒得這滿堂震驚,他說:“國之衰微,這是我為元輔的錯!我一生為君進諫,得而不得已然無畏!既然生諫不能,那麼今日,我便死諫大周!儲君可立,但絕不能冊立韓家小兒!儲君可立——”
說時遲那時快,海良宜振起的袖猶如焚燒的落葉,在眾人眼前隨風而起,跟著一聲驚天地的重響,花迸濺。
滿堂死寂,太后手腳冰涼,險些倒在地。的眼睛艱難地追尋著,從那濺開的鮮,落到了海良宜上。不消片刻,滿朝員驚聲而起,孔湫幾乎是膝行著爬過去,扶著海良宜。
“仁時……”太后聲音抖,“何至于……何至于此……”
這一撞,徹底撞斷了韓丞的退路,海良宜以死就天下文士的怒火,韓家小兒永遠當不了皇帝。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尋罵名,誰就是來日天下文人眼里的眼中釘。但是就算是韓丞,也驚愣在地上,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海良宜會做得這樣決絕。
海良宜滿面水,仰著高不可的蒼頂。
他一生都在求穩,然而最后這一刻,他激進了一回,為了大周開的烈,在那漆黑的夜里燃燒起無數道。他口的仙鶴被染紅了,隨著殘存的起伏,他攥著孔湫的手。
“泊然……”海良宜輕聲說,“……我……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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