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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 第9章 升官

自歲暮開始,闃都街市上行人多戴著烏金紙裁的“鬧蛾”。正旦節將至,尋常百姓家中爭做糕點與。宮中提前半月采辦百大宴的用料,祿寺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卻讓宦撈足了油水。

蕭馳野把冊子翻得“嘩啦”作響,說:“這外都,不了要向都供奉‘冰敬’。可潘如貴好威風,把單子列得條理分明,照單錢才能太平。”

“這還只是年初的‘碎銀子’。”陸廣白撇著茶沫,“我給你說個賬。潘如貴手底下的小太監,一年收的銀子遠超邊陲千戶衛所兩年的軍餉。大周年年用兵,每次戶部我們出兵的時候,都是求爺爺告,恨不得當親爹哄。仗打完了,我們就了要賬的孫子。”

“有錢的才是爺。”蕭馳野笑說。

“年前救駕,我們離北冒雪行軍。兵馬多勞累,鐵騎的裝備也須得趕在開春前修理完畢。工坊的錢欠了好些日子,到都要用錢。”朝暉細細在心里算了算,說,“沒闃都前,離北軍屯年糧折銀兩,日子都得打細算地過。咱們世子妃,逢年過節都不敢給府里好好置辦貴裳。潘如貴一個宦,收得銀子已經超了端州的總稅銀。監察史下放去了地方,個個狐假虎威,可怎麼樣?在闃都照樣屁都不敢放!”

“窮啊。”陸廣白嘆,“年年都為銀子發愁。既明此次了都,沖著他的面子,戶部也不敢拖,早早呈給了閣,潘如貴也老實地批了紅,離都之前銀子應該能撥下來。”

“我們有大哥。”蕭馳野擱了冊子,看向陸廣白,“你怎麼打算?”

“皇上不見我。”陸廣白說,“陸家在闃都吃不開,八大家一貫把我們當大漠野人看,花家更是不正眼瞧。但是讓我孝敬潘如貴,我也沒錢,家里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別的地方能墾軍屯,好歹是個應急周轉的法子,但我們邊郡,黃沙萬里,要田也沒田。這次出兵疾行,兩萬人馬路上吃的都是戚大帥的私銀。我說句不好聽的,虧得戚大帥恤,否則我的兵過不了天妃闕。可是戚大帥能有多銀子?拿的都是老太妃從前給留的嫁妝底!自己的私兵都要出去賣子了!戶部天天跟我打太極,不作為麼,擱著我的賬,就是不撥銀子,算準我陸廣白土鱉一個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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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廣白見地氣。他是沒辦法了,因為邊郡鎮守在大漠邊緣,他是除了離北以外跟邊沙騎兵打道最多的守備軍。一年累死累活地東奔西跑,在彎刀底下討日子過,睡不了幾個飽覺,還永遠填不飽肚子。闃都著他,邊沙伯早就了王爵里邊眾所周知的窮蛋。他家的封賞從來不留手,全部都用去折銀子補軍需。

蕭既明穿戴整齊,丫鬟們魚貫而出。屋里邊只剩他們四個人,蕭既明端了茶盞,喝了一口,不不慢地說:“今年遇著好時候,正旦百宴。戚竹音該到了吧?”

陸廣白說:“沒錯。原先我愁,可轉念一想,隨便了,讓他們拖。拖到大帥進闃都,他們自求多福吧。”

蕭既明說:“如今在闃都最吃得開,就連闃都放‘虎皮錢’[1]的地流氓也要給面子。先前的賬是能還上,可你總不能只靠來。邊郡重要,昨日聽著風向,今年戶部又要你招募征兵了。”

陸廣白挲著茶盞邊緣,說:“招募?想都別想。中博六州出了事,他們怕死,惦記著邊郡別被邊沙十二部給捅了,覺得我的兩萬兵馬不夠用。可兵能招,錢能給嗎?我養不起,今年就是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干。”

蕭馳野突然坐正了,說:“是了。以往戶部撥得最快的就是中博六州的軍餉與口糧,這次人死完了,錢不提,糧呢?邊沙騎兵跑的時候,可帶不走那麼多糧。”

剩余三個人看著他。

陸廣白說:“傻小子,別惦記了。那糧收回來,全補去年虧欠厥西十三城的俸祿了。戶部推的原因你猜不到嗎?近年八大家了八大營,裝備用度都是大周最好的,這錢全是從稅銀里直接拿的,兩百萬的數目你想一想,是個人都明白這賬瘋了。可太后不追究,花閣老不追究,戶部誰敢提?國庫空了這一塊,去年厥西十三城遇蝗災,真正的顆粒無收,哪還有錢賑災?全靠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強令州大小員開私糧救災。江|青山為著這件事,救了數十萬的百姓,卻被厥西大小員恨得牙。年前聽說追債的堵在他家門前,他一個從二品封疆大吏,家里的八十老母親還在織布還債!闃都再不給錢,就是把人往死里。最后還是海閣老上奏,跟閣和潘如貴周旋了半個月,才把這空缺給勉強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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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暉忍不住說:“說窮,可賄賂的銀子都是大數目,干實事的全提著腦袋勒著腰帶。這一趟闃都,不如不來,讓人心灰意冷。”

屋外邊下著雪,屋卻沒有過年的氣氛。爛攤子堆積著,闃都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煙云。重創未愈,卻還要捂著,膿水臟了一地。雪來得好,遮擋得漂亮,左右能裝看不見,大伙一起醉生夢死。

* * *

深夜,潘如貴閉目坐在榻上。本的紙花擱在手邊,方便他定結束后手。小福子大氣都不敢出,小心在腳踏墩上候著,手里捧著筆袋。

過了半個時辰,潘如貴長吁口氣,睜開了眼。小福子立刻呈上筆,潘如貴就凝眉在他掌心里提了幾個字。

小福子奉承道:“老祖宗近來得了皇上的真傳,越發仙風道骨了。適才孫子瞧著,約帶著紫氣升騰呢!”

潘如貴著手,說:“你知道你怎麼就不了司禮監嗎?”

小福子說:“老祖宗疼我。”

“疼你那是一回事。”潘如貴把紙花扔在小福子懷里,“沒得個眼又是一回事。皇上悟道兩年,尚且沒有紫氣升騰,我不過是個奴才,怎麼能先升?那不就是僭越了麼。”

小福子給潘如貴遞著熱茶,嬉皮笑臉地說:“老祖宗是我的主兒,老祖宗就是我的天。我見著老祖宗定,就像是見著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麼多呢。”

“嗯。”潘如貴漱著口,“你就孝順這點還稱得上本事。”

小福子嘿嘿一笑,挨著潘如貴的腳,說:“這正旦節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采辦的時候,在楚王的莊子里見著個絕人!我打聽打聽,想著皇上也用不著,孝敬給您才是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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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如貴說:“怎麼個絕,還能比得過三小姐?況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嗎,楚王那渾脾氣,霸道又專橫,怕不那麼容易松口吧?”

小福子說:“楚王再金貴,能金貴得過皇上嗎?皇上都沒說什麼,孝敬給老祖宗不是應該的嗎?何況這事兒您別擱在心上,我保準兒開春前給您安排妥當,您到時候見了,收不收就是的造化了。”

潘如貴擱了茶盞,說:“倒也不急,我也不是財好之人。你既然提起了楚王,那跟他一個脾氣,渾得沒邊兒的蕭二公子近來怎麼樣?”

小福子給潘如貴捶著,說:“嘿!老祖宗,這蕭二公子真是絕了。他了闃都,從頭一天晚上開始,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別的什麼正事也沒做,就是吃酒玩樂。楚王那一群都喜歡跟他玩,還真是以類聚!”

“那倒也行……但他到底是蕭家人,皇上把他放在儀鑾司里挨得太近,讓人放心不下。”潘如貴細想頃刻,忽地笑了笑,說,“咱家倒想了個好去,正適合打發他。穿鞋,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

隔日正旦節百宴,席上無事,待快要散時,忽聽咸德帝說。

“阿野,這幾日在闃都待得還舒服?”

蕭馳野停了剝橘,答道:“回皇上,舒服。”

咸德帝轉向蕭既明,說:“朕思來想去,把阿野放在儀鑾司,到底是屈才。他也是上過沙場的好孩子,留在前太憋屈。不如這般,讓阿野去軍。軍總督原先是奚固安,可他如今還要管八大營,實在分,就讓阿野替了吧。”

陸廣白當即皺眉。

儀鑾司好歹混在前,出個什麼事,皇上也不能視而不見。可軍算什麼?軍如今就是闃都雜役,這是賞麼?這還能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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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廣白要起,卻見蕭馳野已經行禮。

“總督聽著威風,像個統帥。”蕭馳野吊兒郎當地笑道,“多謝皇上!”

花閣老哈哈一笑,說:“皇上圣明!世子,這可是英雄出年。”

席間恭賀聲如起伏,蕭既明含笑不語,只看著蕭馳野。

陸廣白飲酒垂首,對邊上的朝暉說:“……這般安排,分明是在誅既明的心。”

散了席,蕭馳野便跑得沒影了。

狐朋狗友要賀他升,他帶著人吃了頓酒。吃到三更后,出來時人都是搖晃著的。

楚王李建恒比蕭馳野長幾歲,是個真混賬。他臨上轎前還拽著蕭馳野的袖,醉醺醺地說:“你倒行啊!軍嘛,不用管巡防,清閑得很。可俸祿照領啊,有錢還不用玩命,天下頭等好事就讓你小子給撿著了!著樂!”

蕭馳野也笑,笑得還壞,他說:“是啊,這不趕請你吃酒麼?往后咱們一塊,橫行闃都!”

“對,對!”李建恒用力地拍著蕭馳野肩膀,“就是要這志氣!過幾日去我府里,我讓人……再給你慶祝慶祝……”

蕭馳野看著轎子遠了,翻上了馬。他的馬是自個兒在鴻雁山脈底下馴野馬配的種,剽悍神駿,渾烏黑,唯獨口一塊雪白。

蕭馳野拍馬前行,兩側街上的商鋪要點燈相送。他抬了手,說:“熄了,別照。”

商鋪伙計們面面相覷,不敢忤逆。那燈籠挨個滅了,路上只有寒月冰雪的昏芒。

蕭馳野打了個哨,夜幕中的海東青嘯著聲俯沖下來。他打馬疾策,座下戰馬呼哧熱氣,猛地奔跑起來。

勁風狂襲,蕭馳野的酒熱被沖沒了。他在夜里像頭四下頂撞的困,馬蹄聲就是撞的巨響。他馳騁在空無一人的街道,黑暗下扯爛了笑臉,只剩冷而孤獨的沉默。

駿馬不知奔了多久,蕭馳野忽然滾了下去。他重砸進積雪里,埋頭定了片刻。

馬兒揚蹄,繞著他垂頭。海東青停棲在馬背,歪頭睨視著他。

蕭馳野忍了忍,撐臂吐了起來。過了許久,他起靠著墻壁。指間的骨扳指有些大,不知掉去了哪兒。他在雪里找,卻聽著不遠有人小聲問:“誰啊?”

蕭馳野沒搭理。

軍小旗著燈籠,照了照說:“怎麼敢深夜……大人?”

蕭馳野側頭,說:“認得?”

軍小旗老實地搖頭:“不認得您是哪位大人……”

“我是你大哥。”蕭馳野扔掉了臟大氅,垂眸繼續找扳指。他煩躁地低罵了一聲,說,“燈籠給我,人可以滾蛋。”

軍小旗謹慎地靠過來,說:“二公子是不是?我們才得了令。這天還沒亮,審查也太早了。您明兒再過來也來得及……”

蕭馳野手,小旗把燈籠遞過去。他說:“這兒哪?”

小旗恭順地回答:“闃都邊墻這塊了,昭罪寺。”

蕭馳野說:“沒你事了。”

小旗后退著要走,又聽蕭馳野說:“沈澤川在這兒?墻里邊?”

“是啊。”小旗越發忐忑,“人就關在……”

“讓他出來。”

小旗一愣,趕忙道:“這哪兒!總督也不啊!皇上嚴令……”

蕭馳野抬了抬燈籠,說:“軍我說的算。”

小旗試探著說:“你也別殺、殺……”

“我他媽他出來唱曲!”蕭馳野驟然摔開燈籠,倏地撲滅了。他立在昏暗里,眼神鷙。

作者有話要說: [1]:高利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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