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朦朧, 玉蘭枝丫簌簌,風吹鈴。
中庭架設了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擺滿了點心, 茶水熱氣騰騰。
老夫人正拉著舒甜,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時不時發出一陣笑聲來。
夜嶼眸微頓, 有些恍惚。
舒甜笑得眉眼彎彎,忍不住嗆咳起來, 老夫人急忙手,為拍了拍纖薄的背脊, 笑意盈盈。
舒甜下意識抬眸, 看到角落里的夜嶼,忽然出聲:“大人!”
夜嶼角微繃,站著沒。
老夫人聽到舒甜喚人, 便也抬眸看去——北苑門口的角落里,有個暗紅的影,高大清俊。
老夫人怔了怔,晃晃悠悠站起來。
夜嶼面一僵, 手指不自覺擰。
上一次見到母親的形, 還歷歷在目。
……
那一次。
老夫人從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醒來, 忽然認出了夜嶼。
悵然走上前來, 手輕夜嶼的肩頭。
然而, 母子之間真正的重逢只持續了片刻。
老夫人認出夜嶼的同時, 也想起了那些令人心頭大慟的往事,忍不住潸然淚下,難過得不能自已,發了心悸, 當場暈了過去。
從那之后,病便時好時壞,夜嶼也不敢再隨意出現在老夫人面前。
……
此刻,夜嶼站在北苑門口,目靜靜看著老夫人,一言不發。
老夫人有些疑地看了他一眼,喃喃:“誰來了?”頓了頓,自顧自地向門口走去。
舒甜一怔,也跟著站起來:“老夫人?”
老夫人慢慢走到門口,月鋪灑,照耀在的面龐上,看起來寧靜如昔。
緩緩走近,看清了夜嶼,忽然出笑容。
夜嶼眸微亮,上前一步。
“你是誰呀?”老夫人笑容可掬地問道。
夜嶼怔住。
舒甜也跟了上來,挽上老夫人的手臂,目投向夜嶼。
夜嶼與舒甜對視一眼,沖輕輕搖了搖頭。
顯然,老夫人沒有認出夜嶼。
舒甜面有些復雜,語氣帶著一,道:“老夫人……這位,是我的朋友。”
老夫人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夜嶼一瞬,抿一笑:“阿嫣,你何時認識了錦衛?”
舒甜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老夫人又湊近些,悄悄對講:“不過確實神俊朗,與你很是般配。”
舒甜面上一熱,小聲道:“不是您想的那樣……”
老夫人的目重新落到夜嶼面上,笑起來:“公子,你是來接阿嫣回去的罷?”
夜嶼凝視老夫人,心涌。
他低聲道:“是。”
老夫人溫一笑,拉了拉舒甜的袖子,道:“時辰也不早了,阿嫣,你早些回去罷……下次記得來看我!”說罷,對秋琴一揚手,道:“將我做的醬千層餅放到食盒里,讓阿嫣帶些回去。”
舒甜忙道:“不用了,多謝老夫人……”
老夫人卻像沒有聽見一般,沖夜嶼一笑,道:“我們阿嫣最懂食,公子可嘗過阿嫣的手藝?”
“嘗過的。”
老夫人有些驚訝,小聲問舒甜:“你都給他做過吃的了?居然沒有告訴我……”
舒甜:“……”
秋琴拿來食盒,雙手奉上。
夜嶼看了老夫人一眼,手接過。
“多謝。”夜嶼的面依舊恢復了平靜。
老夫人回過頭,笑對舒甜道:道:“好啦,你早些回去罷……”頓了頓,又沖夜嶼一笑:“還請公子把阿嫣平安送到家。”
夜嶼沉默點頭。
舒甜怔然看了老夫人一眼,神宛如,溫中帶著幾許俏皮,眼神單純,笑容甜暖。
舒甜忽然有一辛酸。
舒甜跟著夜嶼離開北苑,老夫人一直站在門口,目送他們。
直到走出很遠,老夫人才小聲自語:“這位公子……看著好像有些面啊……”
-
夜如紗,暗幽幽地覆蓋上一切。
都督府中,燈籠沿著北苑,一路掛到中庭,很是亮堂,仿佛像驅散所有黑暗。
夜嶼默默向前走,舒甜跟在他后,兩人一路無話。
夜風拂來,吹得舒甜打了個寒戰,目視前方,只見夜嶼一襲暗紅飛魚服,幾乎要融進夜里,整個人廓若若現,晦暗不明。
他走路沒有一點聲響,仿佛整個人不存在一般,背影清清冷冷,孑然一,
舒甜心頭微,下意識出聲:“大人……”
夜嶼步子頓了頓,沒有回頭。
“嗯?”
語調淡淡,聽不出任何緒。但舒甜知道,此刻的他,一定心起伏,難以言喻。
舒甜走快兩步,正想開口安,忽然瞥見他的臉。
舒甜一驚:“大人,你怎麼了?”
他面蒼白如紙,上盡失,整個人仿佛被空了氣力一般,沒有任何生機。
夜嶼低聲:“無妨。”
舒甜打量他一瞬,十分警覺:“你是不是胃疾犯了?”
夜嶼面一僵。
自從離開北苑,緒的涌,帶來胃腹劇烈的絞痛。
母親就在眼前,可卻再一次忘記他了。
忘記他時,總會陷從前快樂的記憶中,仿佛一位不諳世事的,簡單、純真。
而當認出他時,卻要直面人生帶給的巨大痛苦,不愿承,也承不了,便一次一次地選擇回避。
也許不見到他、不想起那些前塵,對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夜嶼苦笑。
胃腹灼熱無比,好像快被撕裂了一般,他一聲不吭,默默承著。
他一貫如此。
但夜嶼沒想到,舒甜會猜出來。
夜嶼眸中有一痛,聲音卻淡淡:“不必管我。”
舒甜秀眉微蹙:“怎麼能不管?”頓了頓,問道:“要不要去請大夫?或者,我去煎藥好不好?”
夜嶼搖頭。
尋常大夫,本治不了他的病。
之前喝的緩解疼痛的藥劑,效力也一次不如一次。
夜嶼見神關切,眼里有說不出的焦急,便道:“別擔心,我休息一下便會好。”
舒甜有些擔憂,扶住他手臂,道:“我陪你走回東苑。”
夜嶼怔了怔,低聲:“好。”
兩人放緩了步子,慢慢走回東苑。
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逐漸靠近。
舒甜側目,看了夜嶼一眼,他沒有說話,但心似乎有些沉重。
舒甜淡笑一下,道:“大人可知道,今日我陪著老夫人做了什麼?”
夜嶼看一眼,搖頭。
舒甜抿笑道:“我們做了一下午醬香千層餅,老夫人還對我說了許多悄悄話。”
夜嶼愣了愣,有些驚訝。
舒甜覷他一眼,神俏,笑道:“大人可想知道?”
夜嶼眸微凝……自從母親犯病,他已經多年沒有和母親好好說過話了。
見他不語,舒甜自顧自道:“老夫人說,自己很喜歡下廚……但是家中不允,便自己研究。”
舒甜一邊扶著夜嶼,一邊笑道:“將蛋藏在臥房里,為了不被教習媽媽發現,便用被子掩著,誰知道那蛋早就孵了一半了,等做完紅回來,床上多了一只小……”
舒甜還未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夜嶼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有些驚訝。
舒甜見他笑了,繼續道:“還有一次,和面做饅頭,但是面沒有發起來,蒸出來的饅頭又又實,但若是扔出去,又怕被人發現,便拉來樊叔幫吃,結果樊叔吃了才兩個胃就頂住了……自此之后,樊叔看到就躲……”
“還有一次,老夫人想改變家中長輩的想法,便主做了一鍋湯羹,想表現自己的手藝和決心,結果,一半人吃完后,就開始腹瀉……被罰跪了兩日祠堂……”
舒甜的語氣稀松平常,眼波流轉,巧笑倩兮。
的緒染到了夜嶼。
夜嶼抬眸看,母親病中念叨的幾件小事,居然也能被說得津津有味,夜嶼忍不住勾了勾角……沒想到母親還有這樣一面。
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溫和高雅、善解人意的,于廚藝,無論什麼食材到了的手中,都能變味佳肴,俘獲他們父子倆的心。
從前,夜嶼還小,沒聽母親說起過自己小時候的趣事。
等大了些,兩人被迫分離了很長一段時間。
再重逢時,就已經病了。
這兩人有著最深刻的骨連接,但相上卻斷層多年。
而舒甜語氣輕地說起這些瑣事,好似一團的棉花,漸漸填上了夜嶼心中那空白。
夜嶼緒緩和了些,胃腹的疼痛,也漸漸控制住了。
他低頭看。
發頂潤,烏黑發亮,墮馬髻緩緩垂在腦后,頭上的玉蘭步搖,一步一晃,姝無雙。
舒甜下意識側頭,對上他的目。
夜嶼眸頓住,低聲:“別。”
舒甜微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夜嶼手,探向的發間——那里藏著一片梅花花瓣。
他袖微涼,無意中蹭過舒甜潔的額頭、臉頰,有點兒。
舒甜聞到一悉的藥香。
夜嶼收回手,一片花瓣躺在手心里,他神淡淡:“好了。”
舒甜一看,笑起來:“應該是白天和添兒捉迷藏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
夜嶼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繼續往前走。
夜嶼手臂自然垂落,輕輕夾著花瓣,指尖留香。
兩人很快走到了東苑。
“大人,小心些。”舒甜見室昏暗,連忙先進去點燈。
然而對房間陳設不,一進去,腳踝便撞到了桌角,頓時吃痛,小小的驚呼了一聲。
旁邊燈火燃起,照亮夜嶼的面龐,他將油燈放得離近了些,淡笑道:“要小心的是你。”
舒甜面上微紅,小聲嘟囔:“還不是因為你胃疾犯了……我怕你一個人不方便……”
舒甜說完,心里腹誹道,這麼大的東苑,居然也不放一兩個家丁或者侍,到了晚上簡直像鬼屋一樣。
神憨,心里默默抱怨的樣子十分有趣,夜嶼忽然心好了些。
舒甜拎起茶壺,蹙眉道:“大人胃腹不好,不宜飲茶,溫水更好。”
說罷,便將茶換了溫水,端到夜嶼面前。
夜嶼接過溫水,喝了一口。
溫水順著咽,緩緩流胃腹之中,整個人舒服了不。
舒甜見他面似乎好了些,問道:“大人今日喝藥了嗎?”
“晚些樊叔會送來。”
舒甜輕輕“哦”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好,準備離開。
夜嶼目下移,低聲問:“疼不疼?”
舒甜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道:“沒關系,磕得不重。”
夜嶼皺眉,都撞出聲了。
夜嶼起,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個藥箱。
藥箱打開,里面有各式各樣的藥瓶,夜嶼拿出其中一個,道:“這藥油對撞傷很有效,你拿回去試試罷。”
舒甜忙道:“不用了,我沒事。”
夜嶼看一眼,語氣強勢了幾分:“那就在這里上藥。”
舒甜頓時愣住,結結問:“在……這里?”
夜嶼不由分說,一把拉過舒甜,坐到榻邊。
他垂眸看了一眼,舒甜小一,忙道:“我自己來……”
夜嶼勾,頷首。
舒甜心里嘀咕:這對母子是怎麼回事……都不聽別人說話,自己想一出是一出。
小心翼翼地拎起一點角,出一截小。小筆直,纖細,。細膩的暴在昏黃的燈下,如一塊玉,泛。
仔細看了看,腳踝有些紅。
舒甜輕嘆一下,最近怎麼老是傷。
舒甜拿過藥油,倒了一點在手上,輕輕了,然后便開始腳踝。
“嘶……”
不還好,一更疼,秀眉微攏。
夜嶼聞聲,下意識轉過臉來,目落在舒甜的上。
舒甜怕疼,不敢用力,只了兩下,便草草了事。
將藥瓶收拾好,遞給夜嶼,微笑:“多謝大人。”
夜嶼眸微沉,定定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接過藥瓶,打開,將藥油倒在了自己手上,然后兩步走到榻邊,坐到舒甜旁。
舒甜一怔:“大人……”
夜嶼沒有回應,直接拉住的腳踝,大手覆了上去。
舒甜腳踝纖纖,在手中不盈一握,,溫潤。
夜嶼沉默地幫著腳踝。
舒甜面泛紅,抬眸看他,夜嶼依舊眸淡淡,面無波瀾。
他手上的力道剛剛好,既能助推藥效,也不會讓太疼。
舒甜抿一瞬,不敢說話。
他手指冰涼,就算涂了藥油,提前過手,還是冷得很,舒甜忍不住微微戰栗。
夜嶼停下作,抬起眼簾看:“很疼?”
舒甜連忙搖頭:“不……”
夜嶼仍然放輕了力道。
之間不斷挲,夜嶼的手指也漸漸暖了起來。
舒甜的疼被驅散了不,抬眸看他,他神認真,薄微抿,五如刻,很是耐看。
舒甜笑了笑:“大人……我沒事啦。”頓了頓,又道:“我在府上叨擾了多日,如今凍傷好了,明日便能回錦衛指揮司住了……”
夜嶼手上作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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