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便到了六月,太后的千秋節在即,此時天氣已經徹底夏,京師有了幾分暑氣,縱然不是在日頭下曬著,也有些酷熱難當。
等到六月初八這一日,綠珠早早開始伺候花嫵盛裝打扮,整個碧梧宮上下忙得四腳朝天,好容易收拾妥當了,眼看時辰也差不多,綠珠便提醒道:“娘娘,咱們該走了。”
花嫵看了看沉沉的天,沒有太,也不見一風,空氣悶熱無比,大黃狗趴在廊下吐舌頭,沒打采的,蟬躲在玉蘭樹上一刻不停地嚷,拖著長長的調子,仿佛要斷了氣,實在不討喜。
花嫵輕聲道:“看來今天要下大雨。”
一向最是討厭下雨天,綠珠也是知道的,遂安道:“興許宴后便停了呢?”
往日每逢下雨,花嫵都是不出門的,但是今天不一樣,別說下雨,哪怕天上下刀子,也要去保和殿赴宴。
收拾停當,花嫵剛出了碧梧宮的門,遠遠便看見一行人過來,綠珠有些驚喜地道:“娘娘,是皇上圣駕來了。”
花嫵抬眼一看,果然見著了悉的面孔,劉福滿喜氣洋洋地迎上來行了個禮:“見過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他的面上總是帶著笑,就好像沒什麼煩心事一樣,花嫵打趣道:“公公這是遇到什麼好事了,這樣高興?”
劉福滿樂了,道:“這不是太后娘娘的好日子麼?奴才沾著老人家的,自然高興了,娘娘,皇上還在等著您呢,快請吧。”
花嫵上了龍輦,只見天子正端坐其中,手里拿了一卷書看,花嫵在他側坐下,道:“沒想到皇上竟然會來接臣妾,真是令人寵若驚。”
周璟聽罷,放下書看一眼,道:“難道你又誤會了?”
“怎麼會?臣妾如今很有自知之明了,”花嫵彎起眉眼,微微一笑,道:“皇上一定是順道經過碧梧宮。”
周璟:……
花嫵看他:“難道不是?”
周璟:“嗯。”
龍輦中氣氛開始變得沉默,誰也不說話,花嫵倒是沒什麼不自在的,還會開簾子往外瞧,遠的云層聚集著,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來似的,襯得那金頂琉璃瓦的宮殿也開始仄起來。
太后的千秋節甚是隆重,凡是朝中五品以上的京,以及封的侯爵國公,皇親國戚等人一早就了宮,還有那些不能京的藩王,也都早早就派了人送壽禮來。
太和殿里十分熱鬧,待天子圣駕到時,所有人都立即起,紛紛叩首參拜,山呼萬歲。
花嫵站在周璟旁,抬眸掃過人群,一眼就在朱紫朝服當中看見了要找的人,陸青璋為二品大員,自然是位列前排,就在天子腳下,他伏跪在距離花嫵數步之遙的地方。
花嫵俯視著他,看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低眉順眼,在帝王面前連頭也不敢抬起,仔細算算,陸青璋已年過不了,人發了福,白面微須,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放在人堆里花嫵都不會多看一眼。
心中有些驚奇,原來就是這個人,辜負了的娘親,害得自盡而死,也間接害了花嫵的半生。
在被花想容刻薄咒罵的時候,在被那些人用異樣的目注視的時候,在被太|祖母訓斥說不配的時候,花嫵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卻要承如此大的惡意?
倘若有一個爹爹,倘若的爹爹沒有拋棄娘親,那麼會擁有一個很好的家,娘親那麼,花絨絨一定會過得很幸福,不用寄人籬下,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活得像一條卑微乞憐的狗,連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至,這世上會有一個人永遠花絨絨。
可是那個人現在已不在了,被陸青璋殺死了。
想到這里,花嫵心中便燒起一片如火的恨意,以至于藏在廣袖中的手微微抖起來,大概是察覺到的緒不對,周璟忽然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花嫵笑起來,眉目粲然生輝,輕輕道:“沒什麼,臣妾很高興。”
今日盛裝打扮,愈發顯得皎若朝霞,灼若芙蕖,明麗人,下方有些員沒忍住,好奇地抬頭看了一眼,心中驚嘆這位貴妃娘娘驚人的貌,唯有其中一人忽然變了臉,定定地看著天子邊的人。
花嫵略略側頭,正好對上那人的視線,陸青璋的神驚疑不定,花嫵勾起角,對他微微一笑,頷首示意,這才跟在周璟后了座。
不多時,太后也來了,眾人又紛紛起,齊呼太后千歲,太后今日的神頗好,容煥發,滿面喜地讓眾人席,又命宮人開始傳菜,場下搭了臺子,伶人舞姬紛紛登場,竹耳,一派歌舞升平。
隨著宮人們陸續上菜,桌案上擺滿了味珍饈,不過花嫵今日沒什麼心思吃,只是倒了一杯酒淺酌,一邊欣賞歌舞,眼角余瞥向下方,陸青璋正在與人低聲談,喁喁私語,偶爾還會抬頭看過來一眼,神遲疑。
花嫵不閃不躲,反而歪著頭對他笑了笑,笑靨明,陸青璋的眼皮子猛地一跳,連忙別開視線,花嫵卻不肯放過他,轉頭對周璟聲道:“皇上,這位大人為什麼一直在看臣妾呀?”
的聲音不高不低,并未刻意收斂,近的員們都聽見了,紛紛朝陸青璋的方向看去,顯然有不人都注意到他之前的異樣舉了,現在花嫵一開口,都知道是說他。
陸青璋漲紅了一張老臉,依然端坐在原地,安穩如山,看起來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花嫵不指著他的鼻子點名,他就不會主站出來。
周璟一聽花嫵那個輕飄飄的呀字,就知道有心要作妖,他對此已經有些適應了,甚至還能配合一下,道:“你說的人是陸尚書嗎?”
花嫵笑道:“看來皇上也注意到了呀。”
陸青璋這下是真的沒了臉,不過他心中確實理虧,之前見花嫵眼,沒忍住盯著看了半天,被有心人都收眼中,如今就連天子也不悅了。
他有些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拱手道:“啟稟皇上,啟稟娘娘,是微臣失禮了,只是方才乍見娘娘頗像一位故人,故而多看了幾眼,不想冒犯了娘娘,微臣罪該萬死。”
他說著,跪下去磕了幾個頭,周璟看向花嫵,眼神很明顯:滿意了?見好就收。
花嫵不滿意,要看的豈止是區區幾個磕頭呢?好戲還在后頭。
對著周璟盈盈一笑,道:“陸大人是朝中肱之臣,臣妾豈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怪罪于他呢?皇上快讓他起來吧。”
松口得這麼快,周璟反而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看了一眼,語氣帶著提醒的意味道:“今日是太后的壽辰,本該君臣同歡,陸尚書既是無心之過,就不必自責了,座吧。”
陸青璋謝過恩,這才終于舒了一口氣,坐回了席間,只是這次他再也不敢往上面多看一眼了,哪怕有人把他的頭掰起來,他也要閉雙眼,那位貴妃娘娘可太厲害了。
誰知這時,一名宮人躬來到他桌案前,手里捧著一壺酒,陸青璋往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同僚都沒有,忙道:“可是送錯了?”
那宮人答道:“是貴妃娘娘特意賞的,說方才不該錯怪了大人,賞一壺酒給您驚。”
陸青璋下意識要抬頭去看上方,但是想起方才的教訓,又立即克制住了,只是惶恐道:“多謝貴妃娘娘恩典。”
那宮人替他斟了一杯酒,道:“陸大人,請。”
陸青璋只好將酒飲盡了,又謝過一回恩,那宮人才退下,恰在這時,冷不丁一聲銅鑼響徹全場,陸青璋險些把手里的杯子給摔了,他循聲轉頭去,卻見不知何時,那臺上的舞姬伶人已經撤下去了,換上了戲班子。
大雨將至,風吹得簾子飄忽而起,挾裹著盛夏特有的悶熱,水汽像是要粘在皮上,令人不適。
陸青璋隨口問道:“這是什麼戲?”
旁邊一位同僚答道:“聽說是拜月亭。”
陸青璋年輕時候雖然常去秦樓楚館,卻甚看戲,眼下當著帝王太后的面兒,不得也要做出些興趣的樣子來,長了脖子,看那臺上款款步出的青花旦。
花嫵一手執杯,一手支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臺上的戲,也看著臺下的人,周璟見面上著興致的意味,敏銳地察覺今日緒不對,可是到底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眼看花嫵又去斟酒,周璟便手按住了的腕子,道:“你喝了許多了。”
花嫵轉過頭來,臉頰微紅,雙眸粼粼如秋水,灼然生輝,笑道:“皇上,臣妾今天高興呀。”
周璟微微皺起眉,花嫵卻不以為意,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著,笑道:“皇上你看,臣妾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快?”
掌心乍一到的,周璟的雙眸微睜,仿佛被燙到了一般,下意識收回手,低聲斥道:“胡鬧。”
花嫵卻哧哧笑,松開了他的手,輕聲哼道:“睡都睡過八百遍了,眼下倒是裝起來了。”
有那麼一瞬,周璟很想用什麼捂住的,不能再多說半個字,他四下了,好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戲臺子上,沒人聽得見這位貴妃娘娘的輕浮狂言。
周璟松了一口氣,倒了一杯酒飲盡,忽聽那臺上唱道:“小生姓陸,名青璋,字慎君,本京城人士也,家父拜吏部尚書……”
他眉頭一皺,不是章青嗎,怎麼改了名字?
下一刻,下方傳來一聲清脆響聲,似酒杯墜地破碎,伴隨著幾聲驚呼:“陸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周璟也轉頭去,但見陸青璋坐在席間,雙目盯著臺上的戲子,臉乍青乍白,十分難看。
忽然間,天邊一聲滾雷轟轟然而過,閃電倏忽映亮了大殿,這一場醞釀許久的大雨,終于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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