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懷一進來,便抬起頭,視線向二樓。
為了令一樓喝免費茶的客人們自覺些,元墨故意撤去了屏風,坊主天天看著,你們總不好蹭太多吧?
結果要蹭的人還是蹭,撤了屏風本沒有起到作用,反倒是這會兒,一上一下,無遮無擋,瞬間對上了姜九懷的視線。
就像個沒有挖好戰壕的兵士,陡然間面對了敵人,不由一陣心慌失措,下意識想臨陣逃。
可心又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讓整個人定在座位上,一也不能。
多久沒見過他了?
心中自然而然浮現這個問題。
又自然而然地答了:一個月,零七天。
不,仔細算起來,其實是零八天,因為下船的那一天,并沒有見到他。
他最后留給的,還是那種又期待又失的眼神。
但在此刻,兩人視線越過輝煌明亮的大廳,越過煥然一新的陳設,越過悉數點亮的七寶樹燈,在半空中筆直地撞在一起,像是有看不見的煙花倏然綻放。
也不知道是誰先出第一笑意的,總之在對視上的那一個剎那,元墨就莫名發現自己的角輕輕盈盈一個勁兒往上翹。
看到姜九懷的眼睛也在這個剎那間變得明亮和,里面的芒仿佛能倒廳上的燈。
“本尊來了!”姜其昀捅的胳膊,“快,趕下去結結,莫要錯失良機。”
元墨當然知道,只要下去高聲喊一句“家主大人您來了”,底下那兩個聊天的大明天就能把事傳遍整個北里。
是啊,這千載難逢的良機自己送上門來了!
可兩條卻彈不得,費了好大的勁,才從位置上站起來,趁下樓的功夫,將自己的角用力往下,等走到姜九懷面前時,人已經變得客客氣氣,十分端莊,抱拳行禮:“姜兄,有何貴干?”
姜其昀在樓上捶桌子。
你腦子壞掉了嗎?姜兄什麼姜兄?天下姓姜的人那麼多,這麼鬼知道這是姜家的家主來你樂坊啊?
姜九懷瞧得恭恭敬敬的元墨,臉上也冷淡下來,淡淡道:“我來取東西。”
元墨愕然:“什麼東西?”
“我在你這兒住了一陣,總歸落下了一點東西。怎麼?二爺不讓我取?”
元墨哪里敢?“不不不,姜兄盡管取。”
姜九懷:“帶路。”
元墨心里想說你在這兒又不是住了一天兩天,還要人帶什麼路?
但一想算了,家主大人嘛,自然要有家主大人的排場。
平公公和封青跟在姜九懷后,一起往后院去。
平公公對這里依然十分畏懼,旁敲側擊打聽紅姑在不在,得知紅姑喝得有點多,不大會出來時,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等到了后院,這口氣馬上又提了起來。
“主子從前就住這里?”平公公尖聲,“這屋子這麼舊,這麼破,怎麼住人?”
元墨默默地想,還好你沒見過你主子住過的山……
姜九懷留下的不過幾件裳,因是照他的量做的,也沒有人穿得了,都收了包袱塞在柜子里。
這會兒元墨把包袱取出來給平公公,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姜九懷把這些裝要回去有什麼用。
平公公看了看里頭的裳,料沒有一樣能平公公的眼,他垂淚道:“主子真是……苦了……”
元墨心想可惜了,應該把山里那件兔皮斗篷給平公公過過目的。
大概可以讓平公公哭出半缸眼淚。
姜九懷看著元墨。
元墨不太敢看他,只敢向平公公道:“東西都在這兒了。”
姜九懷道:“我的施素彩。”
您當初落難了都看不上的贗品,這會兒還要它干什麼?
姜九懷淡淡道:“二爺當初可是斥了二十兩巨資買來送我的,不會舍不得了吧?”
“不不,舍得,當然舍得。”元墨抱下案上的假施素彩,給封青。
平公公拎著一包袱裝,封青抱著一只假彩,相視一眼,心都十分迷幻。
“家主大人還有什麼要帶走的麼?”元墨問。
姜九懷目落在上,深深的。
他的眼神有一熾熱,讓元墨一驚,趕道:“要是沒有的話……”
我就恭送家主大人了!
“有。”
姜九懷里吐出這個字。
元墨頭皮發麻,恨不得原地消失。
不,不,家主大人,你沒有。
你明明已經答應放我回紅館的!
姜九懷居高臨下,看著快要耷拉到口的腦袋,慢吞吞道:“我的貓呢?”
元墨抬頭,愣住。
“二爺以前送過我一只貓的,忘了麼?”姜九懷淡淡道,“我可還記得那是只不錯的小貓,聽說又會打蚊子又會捉老鼠,還會暖床和唱歌,我甚是喜。”
當初是誰看都不看人家一眼的?
元墨十分懷疑姜九懷今天來是砸場子的。
或者是被始終棄之后決定要好好整治。
誰讓自己有錯在先呢?元墨只得道:“別的都好說,這貓……”
姜九懷立即道:“怎麼?貓不見了?”不知為何元墨聽出一期待意味,頓時明白過來,好啊他在這里等著呢,一旦貓不見了他就可以找麻煩了!
“沒有沒有。”連忙道,“只是現在不在,它出門了。”
姜九懷挑起了半邊眉,平公公也一臉懷疑,就連封青臉上都是“編借口也得編個像樣點啊孩子”這樣子的表。
元墨冤枉。
貓是真不在。
這貓整日跟大王混在一起,毫無為一只貓的自覺,大約是已經誤認自己是一條狗,天天跟著大王出去走街串巷圈地盤,白天黑夜見不著貓,只有了才會回來喵喵要吃的。
“是麼?”姜九懷道,“那明日等他回來了,你可得把送還給我。”
元墨忙道:“是是是,一定一定。”
姜九懷點點頭,轉出去了。
走到院子里的時候,他站住腳,仰頭看了看頭頂的棗樹。
一陣風過,棗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有什麼細碎的東西隨風飄落,帶著一陣幽淡的清芬。
是棗花。
夜中一切大樹看起來都是黑,但他的眼前卻仿佛出現了一株青綠亮的大樹,迎著風,每一片葉子都閃閃發。
那是去年的棗樹。
春末,夏初。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是一年。
時間又過得真慢,一年抵得上之前長長的二十年。
元墨在后頭,只見他在黑暗中仰頭著那株棗樹,心說不好,他定然是記起當初要給他取名“棗花”,指不定要把這棵樹怎麼地。
結果,姜九懷站了半晌,便離開了。
離開得干干脆脆的,頭都沒有回一下。
元墨釋重負。
但又地,若有所失。
回到廳上,那兩個蹭茶喝的還在,姜其昀也還在,一臉關切地問:“怎麼樣怎麼樣?他肯出面幫你澄清謠言嗎?”
元墨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不給加幾條謠言,就已經算是十分地寬宏大量了。
問姜其昀:“你院里有多個下人?”
“二十來個吧,怎麼?”
“借我十個。”
“干嘛?”
元墨長嘆一口氣:“找貓。”
除了姜其昀的十個人,元墨還問葉守川借了幾個捕快,滿北里翻了個遍,找了大半天,一無所獲。
最后還是黃伯燒起了蹄膀,香氣屋而出,被風不知帶向何方,傳到了大王的鼻子里。
然后就見大王撒開四蹄飛奔而來,后頭跟著一只和它同樣矯健輕盈的貓。
片刻后,貓被關進了早已備好的籠子。
元寶把籠子給姜其昀的下人:“你們家家主大人要的,你帶過去吧。”
下人看著籠子里凄厲尖的貓,不知道自家家主大人為何會要這種東西。
不過即便是在姜家,家主大人也是遙不可及的存在,能在家主大人面前臉,實在是天大的機緣,下人連忙接過籠子。
下人這邊拎了籠子走,大王就在后面呲著牙追。
大王是北里一霸,膘壯,兩腳離地人立起來,比那下人還高,下人嚇得兩面參白,元墨只得讓元寶陪著去。
有元寶拎籠子,大王不敢呲牙了,但依然嗚嗚低吠,一直跟在后面。
看著這一行人遠運去,元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大王,對不起了。
現在最后一樣東西都給他送了過去,他就再也沒有理由找過來了。
這樣就……
就怎樣?
安心?還是失落?
自己也分不清。
干脆懶得分了,活活腳,決定把免費的我牌子摘了,然后去別家樂坊看看能不能去挖個有前途的伎過來!
樂坊,終歸是要靠伎才能撐起來的!
到時候就搞一個小型的花魁游街,讓家伎們在一個燦爛的日子里,在的帶領下穿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地逛逛街,準能讓街上掉一地的眼珠子。
正這麼想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元寶同著那下人回來了。
下人哭喪著臉:“二爺啊您可不能這麼害我,家主大人說了,要是找不到他的貓,就連我一塊兒罰,要打我三十大板呢!”
元墨詫異:“貓不是已經送去了麼!”
元寶道:“姜兄說不對,不是他的貓。”
他在淮安聽元墨過姜九懷“姜兄”,便也跟著了,畢竟和四個字的“家主大人”比起來,兩個字的“姜家”顯然要簡單得多。
下人直聽得心驚膽戰,懷疑自己的三十大板在劫難逃。
元墨沉默半晌,道:“罷了,我跟你走一趟。”
下人問:“那貓呢?”
哪里關什麼貓的事?
他要整治,是不是那只貓,都不是問題!
不給他出盡這口惡氣,這一關怕是過不去了。
元墨離開之前,抬頭天。
小時候在茶館里聽書,說書先生說到荊珂刺秦王,燕丹子在易水過給荊珂送行,念過兩句詩,做“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向來記不住詩,這兩句卻不知怎地記住了,只是一直不明白什麼意思,反正和元寶玩你扮荊珂我扮秦王的游戲時,里總要嚷嚷著這兩句。
現在終于明白了。
這兩句詩,說的就是現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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