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蜈蚣一埋頭，一碗野菜連同飯一起下肚了。

　再難吃又如何？反正又吃不死人。

　不過很快，他發現自己好像錯了。

　飯菜才下肚，腸胃便做起怪來，他捂著肚子：“茅、茅廁在哪里？”

　元墨指給他。

　他蹲下之后不久，白一也來了。

　出來之后，兩人的臉同樣難看。

　半是為腸胃，半是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們著了元墨的道！

　元墨一定是用這招甩他們，去找家主了。

　“快追！”

　兩人都是手不凡，運起輕功飄然如飛，疾行過草屋時，同時一愣，剎住腳。

　元墨好端端在屋里，正拿著一塊布巾收拾碗筷。

　“就好了？”頭也沒抬，“我勸二位最好還是不要出來了，吃了半斤岌岌草，半個時辰最要拉上八九次呢。”

　“你——”黑蜈蚣只來得及冒出這一個字，肚子咕嚕一聲響，頓時潰不軍撤了。

　白一也沒比他好多，抱著肚子共赴前程。

　兩個人再度回到了屋子里，面慘白。

　黑蜈蚣有氣無力：“你我無怨無仇……”不，想一想，“雖說我從前打劫過你，最后不是什麼也沒嘛，就算我出主意讓主子拿你當魚餌，主子不是沒肯嘛……”

　有必要下這麼狠的手嗎嗚嗚嗚……

　白一道：“你這是干什麼？你自己也說了，憑你的手跑去姜家無異于送死。”

　“所以還得你們陪著我去勝算更大。”元墨誠懇地道，“只要你們答應，我馬上奉上解藥。”

　“違逆主子是什麼下場，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白一道，“元兄，想都不要想。”

　“好吧，那你們就在這里慢慢拉肚子，我自己走一趟。”元墨長嘆了一口氣，“不過我要是死在姜長信手里，你們沒能保護好我，算不算違命？”

　白一黑蜈蚣兩人臉難看至極。

　去也是違命，不去也是違命。

　黑蜈蚣此時才后悔莫及，咬牙向白一道：“我們應該一進來就把他捆起來的！”

　白一咬牙：“解藥！”

　元墨：“你們先發個誓。”

　的誓言可以下飯吃，江湖人士卻是一諾千金，十分看重。

　兩人沉著臉各自發了誓，元墨才笑瞇瞇送上解藥——熱水兩碗。

　岌岌草只不過是大寒的草藥，并沒有毒，拉了幾通自然就沒事了。

　城前，元墨特地跟田埂上的農人換了裳，戴上斗笠，臉上還抹了點泥，以便進城的時候蒙渾過關。

　但這一切都白費了。

　因為就在他們準備進城的時候，城中傳來一聲嘹亮的聲響，一朵煙花在半空炸開，燃起一團淡紅的煙霧。

　元墨嚇了一跳，直覺以為是姜長信發現了的行蹤，馬上就有府兵一涌而上。

　然后才看到白一臉上的喜：“了！”

　所以這是……阿九的訊號？

　今天是姜家新任家主的接任大典。

　日前，姜三爺沉痛宣布，家主大人的尸已經找到，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于是召集眾人，商議新任家主的人選。

　照嫡庶之別，姜九懷不在了，家主之位該是姜其昀接任。

　但眾所周知，姜其昀和謀害家主的兇手元墨是知好友，還有人翻出臨風軒當年那場落水舊案，明里暗里指出早在十幾年前姜其昀就蓄謀除去家主了。

　于是四下里流言暗起，一盆盆臟水往姜其昀頭上潑。說姜其昀為了得到家主之位，十幾年來心積慮劃算了無數次謀殺，包括當初府衙那場大火，和姜其昀也不了干系，姜長倫只不過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云云。

　這一招將姜其昀了絕境，若是他真的接任，那就是坐實了這些罪名。

　安寧公主也十分擔憂：“怎麼辦？你要是當了家主，我就得嫁給你了。”

　姜其昀道：“你放心，就沖這，我打死也不會當家主的！”

　兩人被大長公主一手一個，賞了兩個大栗子。

　“沒出息的東西！”大長公主怒。

　然而除了怒，大長公主也沒有法子。

　固然可以請皇帝來為姜其昀主持公道，但如此一來姜其昀坐上家主之位，流言坐實，民心頓失。

　再者風家直接手姜家務，姜其昀在眾人眼中便了風家的傀儡，在姜家難以服眾，只怕會引起姜家，家主之位早晚坐不穩。

　只能淡淡地向眾人道：“我們小昀說了，家主大人死得蹊蹺，且尸都泡壞了，又不能確認，如何就要另立新家主？著實是對家主大人不敬。小昀決意閉門吃齋三月，為家主大人祈福，祈家主大人早日歸來。至于什麼接任大典，你們要弄便弄去，我曉晴閣不趟這淌渾水。”

　這話顯然是句句都在打姜長信的臉，但姜長信不在意。

　姜九懷已經死了，姜其昀自出局，他還有什麼好在意？

　余下的皆是旁系，論輩份論年資論聲，家主之位，非他莫屬。

　果然，他只是讓心腹略作慫恿，便得到了眾人的大力支持。

　而他帶著一臉的謙虛與悲傷，辭之再三，到底辭不過，只得勉為其難，接任家主。

　姜長信再三表示痛失懷兒，接任雖可，但接任大典切記不可大肆鋪張，一切從簡。

　老百姓的從簡是真的從簡，姜家的從簡只是沒有奢華到閃瞎人眼而已。

　他已是家主，該是家主配的尊榮，一樣也不能。

　姜家的大廳是整個江南的權力中心，地位不亞于京城的干正殿，雕梁畫棟極盡輝煌威嚴之能事，多年來被人們心養護，找不出一瑕疵。

　他終于坐上在這座大廳的主位。

　所有人在面前俯首，恭賀他登臨家主之位。

　就在這時候，大長公主來了。

　姜其昀扶著大長公主，他頭戴帷帽，遮住了臉，姜長信想，大約是之前已經許下了閉門的諾言，所以這會兒暫不見人，以示不曾破誓吧。

　姜長信微微笑，破不破誓，其實他毫不在乎。

　如今大局已定，這對祖孫倆這時候來找碴的，只怕是自討苦吃。

　但明面上他還是本著一名晚輩的本份，含笑欠：“太夫人……”

　這一欠尚未了，忽然聽得一聲尖利的哨音。

　姜長信神魂一震。

　暗衛掌控之法，家主與家主之間代代傳承，這麼多年姜長信借著姜九懷的名頭做了一切家主可以做的事，獨獨沒能涉足暗衛。

　這是他最大的心病

　腦子尚不知這聲音是什麼，直覺卻已經明白：這便是召喚暗衛之法！

　也是在同一時間，恐懼洗凈了被得意蒙蔽的雙眼，大長公主邊的人形比姜其昀略高，略瘦，那步伐姿，分明是——

　那人已經先他一步，摘下了帷帽，向著他慢慢出一個笑容：

　“三伯，別來無恙。”

　元墨同著白一和黑蜈蚣趕到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了。

　只有地毯上尚未來得及清洗的跡、門框與柱子上留下的刀痕，無言地訴說著這里剛剛經歷的廝殺有多麼激烈。

　“恭迎家主！”

　姜長信一派被全面清洗，剩下的人正歡欣鼓舞，一齊舉杯，聲振屋宇。

　元墨在門外就看見姜九懷穿親王袞服，頭戴金冠，坐在大廳深的主位，眉目皆冰雪，像一座雕玉像擺在座上。

　安寧公主和古凝碧分別坐在他的左右兩席，兩人一般地花容月貌，通羅，妝裹得好似天仙一般麗。

　就算是過年買年畫，也很難買到這樣好看的三個人兒在一起呢。

　所有的擔憂和焦急都在這一刻化作了歡喜。

　元墨想，真好啊。

　他穿袞服的模樣可真好看，又麗，又尊貴，他就應該和這些同他一樣麗尊貴的人在一起。

　真好啊。

　雖然經歷過兇險，但此時他袖上一褶皺也沒有，鬢角整齊得像是用刀裁出來，他好端端的，沒有一點苦。

　真好啊。

　他終于回到了他的世界。

　“你……”黑蜈蚣奇怪地看著，“哭什麼？”

　元墨這才發現臉上一片熱，眼淚這玩意兒完全是來。

　抹一把，淚混著泥，掌心像是蹭了一層黃漿。

　轉就走。

　黑蜈蚣一把拉住：“你不進去？”

　“就我泥子，別弄臟了里頭的地毯。”元墨對他笑笑，掙開了他的手，打算先去洗洗，也不知道的屋子還在不在……

　“二爺留步！”

　平公公急步追出來，臉上是對元墨從來沒有過的和悅，“主子有請。”

　只朝里瞄了一眼，就被姜九懷發現了？

　眼神太好了吧？

　指指自己糊上泥點子的臉，正要說話，平公公已經拉了往廳里去，“快去，莫讓主子久等。”

　哎喂你們姜家大廳若是有靈，一定會被氣哭吧？它那鑿花地板有生以來何曾被一雙草鞋踩過啊！

　有這種想法的顯然不止一個，廳上所有人都了過來，只見平公公急急拉了個頭戴斗笠的農夫進來，紛紛吃了一驚。

　廳上花團錦簇，華灼灼，元墨每走一步，就離姜九懷近了一分。

　每近一分，心里就張一分。

　又張，又激。

　明明已經是這樣悉的人，元墨的心卻有說不出來的雀躍歡喜，只覺得這樂聲如此悅耳，這燈如此明亮，這滿廳的香鬢影如此人，總之萬事萬皆好，天公大大方方地把一好盡數撒在這一刻。

　的阿九，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奪回了原本屬于自己的一切。

　又能看到他端坐主位，威儀赫赫的模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