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第二天就去找平公公。
平公公被管事的帶過來的時候,元墨發現他更憔悴了,灰頭土臉,但眼中的嫌棄與厭惡依然不改,“走走走,不要再讓咱家看到你。”
元墨沒有多說,慢吞吞掏出那把匕首。
匕首的寶在下閃耀奪目,仿佛要把整個采石場照亮。
平公公的眼睛也被照亮了,眸子里的神采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直直地盯著匕首,聲音抖:“它、它怎麼會在你手上?”
元墨知道自己賭對了,那些價值千金的古董珍玩在姜九懷的屋子里也只配做日常使用,獨這把匕首被收在暗格,可見地位尊崇。
于是學著姜九懷云淡風輕波瀾不驚的語氣,緩緩道:“這個嘛,我想問您老一些事,家主大人就給了我這把匕首。”
天地良心,可沒有一個字撒謊。
確實有事要問平公公。
姜九懷也確實給了匕首。
但兩件事合在一起,平公公就發出了一聲浩嘆。
像人嘆自己失去的青春,像帝王嘆自己失去的江山。
他的聲音都低沉了不:“讓我看看金螭。”
元墨把匕首遞過去,心想:喲,果然有份,還有名字呢。
平公公正要接,又回手,在上細細蹭了幾下,但上也是灰,蹭來蹭去都一樣,他沒辦法用這雙滿是塵土的手去金螭,眼中滿是絕。
元墨看不下去,把袖子過去。
平公公狐疑地看一眼。
“借你用。”元墨道,“不用就算了。”
平公公才不會客氣,撈起的袖干凈手,這才小心翼翼捧起匕首。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它了……”平公公聲音里帶著嘆息,“公主雖是個姑娘家,卻喜歡這些神兵利,駙馬爺投所好,婚當夜送了公主兩件奇兵,一個是金麟,一個是金螭。公主極是喜歡,天天帶著,從不離……”
他說到這里,聲音哽咽,拭了拭眼角。
元墨想,金麟想必就是姜九懷手腕上那件暗。
平公公含著淚細細娑了半晌,才把匕首還回來,微微吸了口氣,神已經恢復了正常,淡淡道:“你想知道什麼?”
元墨低一點聲音:“十五年前,家主大人的爹娘是怎麼死的?”
平公公深深看了一眼,回答:“不知道。”
元墨逆,難道這把金螭不管用?
還好平公公接著道:“當年先家主支開了封青,公主支開了我,我們都不在,他們用的借口都一樣,就是要為對方置辦一件禮,只有我們兩個他們才信得過,于是我們都走了。”
“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別院已經燒火海,三天三夜才熄滅。是三爺帶著人沖進去救回了主子,但形是什麼,三爺絕口不提,而主子……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他不能回憶當晚的事,一憶及,便頭痛如絞,他一睡著便做噩夢,因此便整夜整夜不肯睡……”
“他們都說是主子燒死了自己的父母,怎麼可能?先家主和公主有多疼主子,主子就有多孝順自己的父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恩和氣的一家三口,只是后來……”
平公公說到這里頓住了,元墨忍不住問:“后來怎麼樣?”
“后來他們時常吵架,總有爭執,就和之前無數姜風夫妻一樣。”平公公無聲地長嘆一口氣,“當年待嫁的公主不止一個,我也勸過公主,公主不聽,那時太年輕了,以為兩相悅就是一切……”
元墨皺眉。所以,是前代家主和公主心灰意懶,不想再為姜風兩家的勢力所左右,所以舉火自盡?
姜九懷是因為親眼目睹了父母親的死亡才種下的病因?
“我技不如人,一敗涂地,甘愿認輸。反正已經是風燭殘年,大不了早幾年去地下伺候公主,也沒什麼差別。”平公公道,“而你,主子既然真心待你,還你莫要讓他失。如果你一旦讓他失,你會比我如今的境地慘上十倍,百倍。”
他的眼睛冰冷不帶一暖意,他見過那凄慘的景象,主子發作之時會失去理智,有一個與殺手里應外合企圖刺殺主子的護衛統領,被主子生生凌遲。
元墨苦笑:“我沒想跟你斗,當時收下你的銀票,是真心不想回來。”
平公公冷冷地瞧著,顯然是一個字都不信。
元墨看著他憔悴的臉龐,花白的頭發,嘆了口氣:“我會試試想辦法讓你回到家主邊的。”
“不可能了。”平公公輕聲道,“我自己帶大的孩子,自己清楚……主子他,還沒來得及學會什麼是原諒……”
就已經遭到全世界厭棄和背叛。
元墨回到姜家的時候,心有點低郁。
記得當是春娘出事,紅姑和歡姐把春娘接回了紅館,然后流陪著春娘,打葉子牌、跳舞、唱曲兒、彈琴、下棋、逛街……把世上能做的都做盡了,連和元寶都被拉過來打拳給春娘看。
春娘仍白日里也是同大家有說有笑,第二天上卻總是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傷痕。
后來紅姑們就流陪著春娘睡。
有天夜里被春娘的哭聲驚醒,抱著枕頭站在春娘房門口,春娘一邊哭,一邊扇自己耳,紅姑攔都攔不住。
后來到底是怎麼變好了的呢?
元墨已經記不起了。
好像是當大夫告訴春娘有了孕的時候。
從那這后,春娘安安靜靜再也沒有傷害過自己,卻在某一日,不告而別,獨自在外面生下了小豆子。
所以……得要個孩子?
元墨試圖想象一下姜九懷一臉慈抱著個小嬰兒的模樣……
腦子:不!求求你放過我……
回到姜家已是黃昏,原想去找姜三爺問問當年的事,但金螭鎮一鎮平公公還行,未必能讓姜三爺買賬,再說誰都問不出的真相,一個外姓人也未必問得出來,便還是回去找姜九懷還匕首。
姜九懷卻不在。
下人悄悄道:“二爺,方才傳飯,您卻不在,主子不高興了,這會子估計在爛柯山房等您。”
元墨說一聲“知道了”,把匕首放回暗格,回爛柯山房。
小七守在門口,遠遠就看見了,差點沒跪下:“嗚嗚,二爺您可算回來了!主子生氣了,要讓你背家規!”
爛柯山房,姜九懷和姜其昀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
兩個人的坐姿看起來都很隨意,姜九懷是習慣地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姜其昀卻是撐著不想讓姜九懷發現自己的張。
他本是在這兒等元墨回來繼續昨天的話題,沒想到沒等來元墨,卻等來了姜九懷。
昔日恐怖記憶涌上心頭,姜其昀下意識就想拔往外跑,但那樣做太丟臉了,他打死也不允許自己做。
于是他強迫自己鎮定。
姜九懷瞥了一眼桌面,橘子皮剝了一堆,茶杯拿了兩個,那是姜其昀原以為元墨很快會回來,特意給元墨倒好的。
姜九懷淡淡問:“你常來?”
“嗯嗯。”
“來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隨便聊聊。”
“聊什麼?”
聊你這妖怪當年就窮兇惡極嚇得我尿子,并且唆使你的男寵早點離開你——
這話姜其昀當然不可能說出口,但在姜九懷面前支支吾吾也非常危險,所以他飛快地、胡地從腦海里抓了個答案,一臉鎮定地道:“也沒聊什麼,就……講講故事什麼的。”
“講故事?”姜九懷微微瞇起了眼睛,眸子里有寒微微一閃,“講什麼故事?”
媽呀!姜其昀背后的寒都豎起來了!同款的恐懼從當年嗖一下跑到現在,迅速上。
他“刷”地站了起來,“沒、沒什麼!那什麼我想起祖母老人家還在等我吃飯我先走一步了告辭!”
面子什麼的滾一邊去,這種時候了保命要!
他一面說,一面就往外跑。
就在這個時候,元墨沖進來。
沖得很快,很急,兩個人迎面撞上,到底是的沖力更大些,姜其昀招架不住,被撲倒在地,兩個人就在姜九懷的面前滾作一團。
元墨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后領便人拎住往上提。
是姜九懷,竟然用傷的那只右手!
大吃一驚,連忙爬起來,托住他那只手:“小心!”
那邊,姜其昀悄起往外溜。
“站住!”姜九懷冷冷喝住,他的臉淡淡地看不出喜怒,“二位不是喜歡講故事嗎?故事都還沒講完,怎麼就走了?”
講故事?
元墨莫名其妙,但一看姜其昀那張比苦瓜還苦的臉,頓時有明白了個大概,忙道:“哦,紅姑的故事什麼時候說都行,現在天不早,家主大人定然是了吧?要不先回去吃飯?”
姜九懷向姜其昀:“你是為紅姑而來?
姜其昀點頭如啄米。
元墨觀言察,只見姜九懷臉雖然沒什麼變化,但空氣仿佛已經重新開始流通起來,知道這個借口找對路了
笑道:“家主大人您也知道,姜兄仰慕紅姑已久,別說現在,就是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他一來紅館,不是聽小人講紅姑當年的往事,就是要小人給他弄到紅姑的桃花醉。”
跟著向姜其昀道:“姜兄你先回吧,紅姑奪花魁的事,咱們改天再說。”
姜其昀不得這一句,暗暗向元墨投來一個“兄弟你真行”的眼,扔下一句“家主大人我先告辭”,一溜煙便跑得沒影了。
元墨還想請姜九懷起駕回去用餐,姜九懷淡淡吩咐:“擺飯。”
這是要在這里吃飯的意思了。
元墨也不多話,反正屋宇之下,莫非姜家的地盤,家主大人想在哪兒吃,就在哪兒吃。
一眼瞥見姜九懷面前擱著一本厚厚的冊子,錦緞作封,螺鈿嵌字,裝飾得十分華麗,上書兩個字,都認得。
《家訓》。
據說這是姜家第一代老祖宗傳下來的,瞧這厚度,怕有幾萬字。
元墨一想到要背書就頭疼,只敢瞧一眼,連忙把桌上的橘子皮收拾進炭盆里,然后幫著下人們傳菜擺碗筷,假裝忙碌轉移注意力。
姜九懷冷冷道:“二爺好忙啊,今天一天都不見人影,不知在忙些什麼?”
元墨可不敢告訴他自己狐假虎威去了,一面盛湯,一面道:“小人……小人去逛街了。”
“哦?買了些什麼?”
“沒、沒買什麼。”這麼說可太不像了,元墨急中生智,趕圓謊,“小人實在是喜歡那把匕首,就帶出去準備找地方照樣子定做一把,結果沒有一家鋪子做得來,所以就沒買。”
說完十分心虛,因為這謊編得實在不妙,若是姜九懷再問一句“哦,哪家說做不來”,就接不上話了。
但姜九懷竟沒有再問下去。
不單沒有問,神不知怎地還和下來,若是沒有看錯的話,他的眼神還帶著幾分——憐惜?
可憐的小東西,喜歡上了一樣自己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他這樣想著,心里那點不悅煙消云散。
元墨把湯送到姜九懷面前,然后拿了只小碗,認認真真地挑魚刺。
比起,姜九懷好像更喜歡吃魚。
姜九懷手肘支在桌上,撐著頭,閑閑散散地坐著,看著元墨低頭挑刺,專心致志。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心中這樣閑適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許從來沒有過也說不定。
空氣里浮著一說不出來的芬芳,清新,干燥,爽朗,姜九懷問:“你點的什麼香?”
“香?”元墨了鼻子,反應過來,“哦,是橘子皮。”
姜九懷從來不知道橘子皮被炭火烘烤后會發出這樣好聞的香味,就像他不知道只是這樣閑坐著,心也無比輕盈,甚至連素日厭惡的燈火都變得可親起來。
因為它們照在元墨的臉上,把元墨低垂的眼睫照得分明,又在眼窩投下濃重的影。
“嘗嘗看。”元墨挾了一筷子剔凈的魚,送到他面前。
他慢慢啟,咬住那一筷子魚,視線一直落在臉上,一瞬不瞬。
元墨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的眸子深燃燒,是燈火的倒影嗎?看上去像是兩團小小的火焰,這火焰好像能燒到上似的……
“家主大人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元墨忍不住道,“傷口還疼嗎?”
據這麼長時間在家主大人威之下茍且生的經驗,姜九懷這表不大正常。
正常況下,家主大人看人,基本是從九霄云端俯視眾生,眾生皆螻蟻。
偶爾仔細端詳某人,那某人就要倒大霉了,因為家主大人一定是在思索,若是將此人凌遲死,該從哪里開始下刀。
元墨立刻自反省,把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悉數過了一遍,擺出一副沉痛的神:“家主大人,小人知錯了,小人不該到跑,害家主大人著肚子等小人……”
姜九懷打斷:“你再不快些,我就真的要肚子了。”
聲音雖然還是慢洋洋的,但眼神至沒有那麼灼熱嚇人了,元墨頓時放心不,趕挑好第二筷,然后就聽見門口似乎有靜,不由回頭。
姜其昀站在門口,滿面驚駭,目瞪口呆。
竟然!喂飯!
果然!那什麼……是真的!
元墨明明顯顯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靈魂在號。
未免飯菜掉落,和姜九懷挨得很近,這時候筷子送到面前,從姜其昀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偎在姜九懷前一樣。
但事不是你看到的樣子!兄弟,你聽我說——
元墨完全沒有機會解釋,姜九懷握住的手,將筷子送到自己邊,慢條斯理地吃了,然后悠悠道:“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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