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園林是典型的江南園林,講究十步一景以及移步換景,房屋與園林搭配得近乎完,每走一步都能看出不同的景致。
但姜九懷的院子好像是個例外。
院子很大,但空落落的,只栽著幾株松樹,地上全是白石鋪就,一草都沒長。
更奇怪的是院子周圍方圓近百尺皆是空地,既無房舍,也無樹木,甚至也花花草草都欠奉。
這座院子就這麼座落在姜家最腹心的位置,孤伶伶地,十分突兀。
姜九懷的屋子和船上的奢華截然不同,陳設得十分簡單,有一清雅之氣。
這個簡單在元墨眼里首先就是“”,既沒有各種奇異瑰麗的珍玩,也沒有與黃金同價的紅茸毯,桌案幾榻、文房四寶,沒有一樣多余之,簡素之極。
當然,等知道屋子里最不起眼的、滿銅綠的焚香鼎都是數千年的古時,默默閉上了,順便了下口水。
唯一同船上一樣的,便是屋子里沒有燈,用的依然是夜明珠。
“這周圍為什麼沒有房子?”元墨手里捧著熱茶,坐在窗口,著外面好奇地問。
姜九懷道:“拆了。”
“誰拆的?”哪個這麼大膽?
姜九懷看了一眼。
元墨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廢話,除了家主大人誰敢這麼做?于是改問:“為什麼?”
“從前有人覺得我太孤單,于是幫我找了許多伙伴,說是陪我一起讀書。他們就分別住在周圍。”姜九懷淡淡道,“后來我不想看到他們,就讓人把房子拆了。”
元墨不由想起姜其昀一起到當年那段時就見了鬼一般的表,真不知道他們當年遭遇了什麼。
后來白一告訴,這樣做還有一個原因——就算是輕功絕頂的高手想要接近這里,也很難遁形。
從曉晴閣過來已經有小半個時辰了,元墨東拉西扯,七問八問,姜九懷竟也都肯答,面算得上和悅,沒有嫌煩的意思,答完了,他看著問:“你這麼辛苦才見到我,就是來和我說這些?”
元愣一愣。
姜九懷眸子里帶著一笑意,“從踏進這屋子那一刻起,你就很張,阿墨。”
“沒有沒有,我不是……”元墨急忙否認,然后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的名字。
阿墨。
奇怪,明明大家都是這麼的,可是為什麼,從他的里出來,覺就很不一樣?阿——墨——兩個字好像過耳朵,直墜進心里去。
一定是因為他的聲音特別好聽吧?
嗯,一定是的!
“呃……其實,還真有……”元墨放下茶杯,扭扭地,“果然沒什麼事能瞞過家主大人的眼睛啊……”
“過來。”姜九懷倚在榻上,向元墨招了招手,元墨乖乖地過去,挨著榻坐在踏腳上,抬起臉仰他。
這個姿勢特別能取悅姜和懷,他居高臨下,手上元墨的頭頂,姿勢特別像一條小狗。
“說吧。”
這個……元墨低頭猶豫,看得出來姜九懷像是有所期待,但期待的顯然不是接下來想說的話。
但這長長的沉默在姜九懷眼中有了另一種意味。
“怎麼?不敢說?”姜九懷聲音里有明顯的笑意,“你告訴白一的時候,不是說得很好嗎?‘眼穿,相思狂’……”
轟!
一道閃電劈將元墨劈一塊焦炭。
終于明白過來……原來白一就是這麼“說點好話”的!
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早知道這些話會傳進姜九懷的耳朵里,打死也不敢用這種借口!
“家主恕罪!”元墨慌不迭賠罪,被姜九懷一把托住,姜九懷輕聲道,“說真話而已,何罪之有?”
不是的我沒有……
那可不是什麼真話……
“我很聽到別人說真話。從很小的時候起,我的邊就是一堆虛假意的人,一堆虛假意的話,他們口口聲聲要為我肝腦涂地,結果一個個都只是想要我死。”
姜九懷的手扶上元墨的肩,藍的小廝袍,襯得他的指尖格外蒼白。
他低頭凝著元墨,向來風淡云輕的眸子漆黑深沉,像是風吹走了云,出天空的本來面目。
元墨毫無阻礙地明白了,這可能是相識以來最最接近這個人的一刻。
“知道為什麼我的侍衛統領不姓姜而姓白嗎?因為之前已經有三個姜姓的侍衛統領想殺我,他們的手段一個比一個妙,有人用毒,有人安排陷阱,有人和刺客里應外合……后來他們都死了。他們的功勞可不小,因為教會我如何識別謊言,教會了我不要相信邊的人。白一是我撿到的,而你……你撿到了我。”
姜九懷聲音很低,很輕,“我相信你們,因為你們不姓姜,你們不想要我死,所以你們不會騙我,對嗎?”
外面天沉下來了,仿佛是要下雪,黯淡的天中,潔凈的桌案在影中發著微,墻上的山水圖靜靜矗立,小院有一種奇異的寧靜,仿佛時了一條,當年那個誰也不相信、誰也不敢靠近的小姜九懷悄悄探出了頭,睜著一雙溫潤稚氣的眸子,充滿期待地想要一個保證。
這一個瞬間,元墨終于明白聽到白一轉達的話,姜九懷為什麼不生氣。
因為沒有人跟他說過那些話,從來沒有。
沒有人告訴過他“喜歡”兩個字。他在別人眼里是妖魔,是邪惡,是詛咒,人們接近他只為除去他,他邊信得過的人屈指可數。
三爺,平公公,白一。
現在還加上了。
他就像是一個從來沒有吃到糖的小孩,只要有人給了他一塊糖,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攥住,再也不肯放手。
元墨忽然有一種沖,想要抱抱他。
抱抱當年那個期盼著善意與溫的小姜九懷,抱抱在暗害與謀殺中長大的家主大人。
但理智阻止了。
理智不單阻止了,還順手了好幾個耳:“醒醒!你那些話騙了白一,也就等于騙了他!你完蛋了!等他發現,就會送你一顆亮晶晶的金剛石——嵌進你的腦殼里!”
元墨面慘白,泫然泣。
姜九懷一頓,那個從時隙中溜出來的小小年不見了,他重新變高傲冷淡的姜家家主,松開了元墨,淡淡道:“不必如此。我還用不著你來可憐。”
“小人不敢!”元墨連忙道,“小人是……。小人出卑賤,微不足道,家主大人竟然不嫌棄小人,小人激不盡!”
“好好說話。”姜九懷道,“如今你已經走到我的面前,這里再沒有旁人,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元墨知道他想聽什麼。
但是,打死也說不出口。
——說得越多,就是騙得越多,將來就死得越慘。
大約是連上天都看不下去,門外傳來一個清泠泠的聲音:“懷兄在嗎?”
古凝碧站在外面,眉目如畫,角帶笑,真像一直秀麗的花枝。
手里還拎著個巧巧的椿箱,里面很可能是點心,且很可能是親手做的。
正所謂“飲食男”,這些吃吃喝喝的東西上頭最容易做文章了。
比如紅館的姑娘們哪怕從來沒進過廚房,也會答答地告訴客人“這是奴家專為郎君做的,郎君嘗嘗看”。
元墨十分識趣地起,拿起腳悄悄退開,心想銀票的事還是去磨平公公吧,可不能在這里礙人家的好事。
“哪兒去?”姜九懷的聲音自背后傳來。
元墨趕垂手道:“家主大人有客,小人理應回避。”
“我在懷兄這里可不是客人,二爺請坐吧。”
古凝碧進門坐下,作當真如弱柳扶風,讓人賞心悅目。
元墨看得心曠神怡,很愿意多跟這位第一人親近親近,好學點東西回去調養家里的姑娘們。
但閱人無數,早知道天底下的男人同人在一起的時候,絕不喜歡邊還留著一位同,因此還是打算客氣客氣告辭,只是沒等出言,姜九懷開口道:“既有客來,你就該當留下侍候才是。”
元墨生怕他反悔,趕答應了一個“是”字,接過古凝碧的椿箱。
一打開,一甜香飄出來,里頭是一碟點心,一壺清酒。
點心作梅花狀,澤嫣紅如醉,陣陣梅香撲鼻。要不是知道這是點心,元墨定要以為是樹上落下的梅花。
酒亦是芳香醉人,有梅香之濃醇而沒有梅香的凜冽,恰似一位經歷過歲月溫存的人,一眸一笑皆是風,而不見鋒芒。
古凝碧含笑問:“懷兄可還記得這是什麼?”
“梅花糕,梅花。”姜九懷點頭道,“有勞了。”
“懷兄能記得,我的辛苦便不算白費。糕是今早做的,酒卻是從京城帶來的,已經藏了三年了。”古凝碧取出兩只杯子,斟上酒,“上一回做,還是十年前。懷兄若不嫌我的手藝生疏,就嘗嘗看。”
十年前啊,那麼早就認識,原來是青梅竹馬。
——元墨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看起來是個十分合格的下人,實則腦子里萬馬奔騰。
看來想嫁姜九懷的可不止公主一個。
等等,那姜九懷還會缺人喜歡嗎?
一個公主,一個郡主,一個明如春月,一個皎潔若秋月,一個能跟他撒,一個能同他談心,他想聽點好聽的,這兩位找誰不行啊?
為什麼非要找一個可憐的小坊主啊?
難道……他其實……就好這一口?
元墨被自己的發現震驚了。
可能是臉上的變化太過劇烈,吸引了姜九懷的視線,他停下已經送到邊的杯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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