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命中帶煞,刑克六親,愈是親近者,傷刑愈深。不如舍予貧道,讓貧道帶往深山,不染紅塵,靜心修行,方可保親人平安。”
當時太小了,老道的面容早已模糊,命運的判詞卻深深地留在腦海,奇異地清晰。
也許是被這般斷言不久,那件事便發生了吧……
黑暗中仿佛有一柄雪亮的刀刃,狠狠地切斷了這一縷思緒。
“平福,給錢。”
在姜九懷轉的那一瞬,聲音從元墨頭頂飄落,帶著說不出來的疲倦,“以后要銀票,就找平福吧。”
平公公愣住了,白一也愣住了。
兩人都沒想到,主子那轟然高燃的怒火,竟然就這樣輕飄飄地消散了。
“是、是。”
平公公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掏出錢袋就扔給元墨,同白一連忙追上去。
元墨著錢袋,抬起頭,只見姜九懷走向夜半長街的盡頭,月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心里有種怪怪的覺,好像有小手拉著的心臟,輕輕地扯了扯,細細的疼。
趕了心口,把這不舒服的覺走,然后打開錢袋。
哇,有三百兩銀票,還有幾兩散碎銀子!
再沒有什麼比銀子更能治愈人心的了。
哈哈哈,月心庭,我來啦!
平公公回頭,就看到元墨生龍活虎沖向月心庭大門,而宛娘正在門含笑迎向他。
這沒良心的狗東西。
在平公公心中,元墨當然是要離開的,但一定是被主子一腳踹開,而元墨哀求乞憐最終垂頭喪氣離去,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可現在,原本該是喪家之犬的家伙興高采烈地說走就走了,留主子形單影只。
看著一言不發的主子,平公公莫名有個大逆不道的念頭:主子看起來,竟然更像一條喪家之犬……
平公公趕搖頭,把這個念頭狠狠掐滅。
到底是自己從小服侍的主子,不用說一句話,甚至不用一表,平公公就知道主子心甚是低落,忍不住道:“主子若是想帶他回家……”
——只要一句話,不怕他不依。就算他不依,白一也可以把他押回去。
可惜這些話平公公沒有機會說出來,因為姜九懷打斷了他:“我為什麼要帶他回去?你在路邊看到野貓野狗,頗為可,便上幾把,若是它們要跟來,我也不妨收留,可若是它們不樂意,我還要上趕著請它們嗎?”
他的步伐很穩定,聲音很平靜,神也不見波,“平福,你覺得我看起來有那麼閑嗎?”
——奴才覺得您在船上真的閑的。
這句話平公公差點兒說出口。他突然間明白過來,啊,主子所有的反常,全都是因為在船上的日子太過無聊啊!
姓元的本不足以為什麼禍害,因為他只不過是主子拿來打發時的玩意兒罷了!
想通了這一點,平公公通舒泰,眼前大發明,腳步都輕快了不,恭恭敬敬道:“主子您真是英明神武明心圣斷天下無雙!”
姜九懷站住腳,停了片刻,沒有回,淡淡道:“掌。”
平公公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狠狠給了自己一。
啊呸,啊呸,自己方才說話的口氣活似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月心庭是揚州最好的樂坊,坊主名朱大雙,是個格是十分圓潤的胖子,個頭比元墨足足矮了一頭。
因聽說和姜家的大人相,朱大雙著意奉承,每天上的都是最好的菜,元墨時常吃到一種小魚,或紅燒,或清燉,或炙或膾,每一種做法都讓人鮮掉眉。
朱大雙見喜歡,便把廚子老林來,老林說,這是肺魚,又氣鼓魚,因為它遇到危險會使自己鼓球,浮于水面,因此得名。
元墨好奇,于是朱大雙連忙和老林一起帶去廚房。
水缸里養著十來條小魚,灰頭土臉,背上有兩道桔紋路,頗為艷麗。
元墨拿樹枝下去了,果然很快便鼓起一只只小胖球,看得有趣,想抓一只小來玩玩。
老林連忙攔住,告訴這魚的會咬人。
元墨連送老林好幾頂高帽,表示老林連咬人的魚都會燒,當真是十分厲害,跟著便想討教這魚的做法。
老林笑呵呵,正要將做法全盤托出,朱大雙攔下話下:“別的菜好說,這道菜可不好教,此的臟和鮮最毒,一個不好當場能人要命,是以只有資格最老的老師傅,才敢烹制此魚。”
元墨想起來了,路上衛子越跟說起過,江南有種魚,名河鲀,鮮極,但有劇毒,吃一口要冒生死危險,所有的“拼死吃河鲀”之說。
“原來這就是河鲀啊!”
朱大雙笑道,“元公子喜歡,讓他每天做些就是了。敝的河鲀在揚州城還有些微薄的名氣,哪天元公子有空,不妨約些親朋好友來嘗嘗,像平公公他老人家,還有那位貴客,想來也會滿意的。”
朱大雙笑起來兩眼瞇一條線,深陷在臉頰里,活像廟里的彌勒佛。
這些日子,無論是什麼話題,他最后都能繞到姜家頭上。
元墨明白,他是把自己當了一架通往姜家大門的橋梁。
據宛娘說,那天晚上錯過“平公公他老人家”和“那位貴客”,沒來得及打上一聲招呼,他氣得差點嘔三升。言嫵他是不敢輕易,便把宛娘罵了個狗淋頭。
元墨只管道:“好好好,如此味,確實該當與摯友親朋分。”然后話鋒一轉,“哎呀,朱坊主,昨天的茶可不錯,茶水如同濃金,茶團如同花蕾,實在是妙品,不知有什麼名目啊?”
朱大雙暗罵一聲“頭”。
他早發現了,元墨和旁的客人不同。別人是來看伎的,元墨好像是來看樂坊的。樂工有什麼樂,廚子用什麼食材,伎用什麼脂,各屋里有什麼布置,待客有什麼規矩……元墨一樣一樣都要過問,巨細無,好奇心高到過分。
來了沒多日子,樂坊上上下下卻都是很喜歡他。這也難怪,本就是個小白臉,又甜,又肯放下段,待誰都和和氣氣的。
跟伎們在一起時,他上自然而然有一家人般的親切,平易近人,每一句奉承都是誠心實意,他是真心覺得每一個伎都很好看,也真心覺得每一個伎都不容易。
別人和伎在一起時,目多半帶有幾分邪,他的目卻從來只有發自心的真誠與關切。
很快,月心庭的人們——不管是伎、丫環,或是廚房里幫閑的大娘——都很樂于把心事講給元墨聽。
好幾個紅伎拉元墨進屋一坐就是半天,卻連支酒錢都不問他要。而元墨呢,則早就準了規矩,把賞錢維持在一個不讓朱大雙翻臉的最低限度。
若天下都是這種客人,月心庭就要關門大吉了!朱大雙恨恨地想。
元墨在月心庭討到了幾乎所有伎的歡心,但言嫵是例外。
言嫵待既不熱,也不冷淡,說話溫溫的,笑起來清清淡淡的,從未害過,也從未生氣過。
元墨拐彎抹角地問起過那位季公子,言嫵只說是從前的人,再問,便移開了話題。元墨覺得言嫵的心像一只淬過火的瓷瓶,堅不可摧,滴水不。
還是宛娘待心,什麼都告訴。
言嫵原是“瘦馬”。“瘦馬”者,乃是將貧家無依之買來,教之以琴棋書畫,養之后高價賣于達貴人或是青樓楚館。
言嫵當“瘦馬”之時,養家見容貌出眾,聰明絕頂,便也舍得花心,讓跟著當時揚州城最有名的大琴師桃林居士學琴。
桃林居士和姜家的玉翁姜三爺乃是莫逆之,收徒一不看束脩,二不看份,只看天資。
起初他邊共有二十個徒弟,后來便一年年減,非是徒弟們棄學,而是桃林居士認為這些徒弟的天分只能到此為止,便一個個打發回家了。
“可就是這些棄徒,如今開琴館的開琴館,當名士的當名士,全都很了不起呢。”宛娘補充說。
由此可見桃林居士于琴之一道的造詣之高。
最后留在桃林居士邊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言嫵,一個就是那位季公子,季云安。
季家是書香門第,據說祖上也做過高,不過現今已經沒落,只是普通人家,家中只有一位寡母,最大的愿就是季云安考取舉人,耀門楣。
聽到這里,元墨已經明白了。
據宛娘說,桃林居士生前所住的地方種有大片桃花,每到春來,花開遍野,是揚州勝景之一。
遙想當年,桃花樹下,溫雅的年與麗的相對習琴,一聲聲被拂的又何止是琴弦呢?兩個人說不定已經做過不贖之后鴛鴦白首的夢吧?
可是很明顯,一個尋常的讀書人,本不可能贖得起言嫵。
最后朱大雙以高價將言嫵買月心庭,季云安傾盡家財才能與言嫵見上一面。
宛娘說,那一次言嫵一直從晚上哭到天亮,天亮以后,言嫵便像是變了一個人,當季云安再次求見的時候,吩咐人將其拒之于門外。
元墨聽得心神搖。非是為這段凄的,而是為言嫵壯士斷腕的絕決。
經歷過世間深,還能從中而退,這正是夢寐以求的伎啊!
可無論怎麼討好,言嫵總是溫含笑的樣子,明里暗里提到過去京城的可能,言嫵總是會用話岔開。
招和對付朱大雙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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