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才剛十二月初,反正也是農閑時,小鎮上的人已經開始準備過年之事。
原先寒正卿和寒給小鎮上的孩上課的地方,只是一個空曠之地。后來小鎮上的人收拾出來一個能夠遮風避雪的茅草屋。
那些孩子們也按照年紀分開上課,寒正卿和寒分別給他們上課。只是小鎮上的人都知道兩位老師都很不好,尤其天寒的時候,上課會不得不取消。
今日只有寒自己來上課,下了課,剛走出茅草屋,寒風迎面吹來,立刻偏過臉去不停地咳嗽著。
自從上次傷,這已經四個多月了,仍舊十分弱,時不時會發燒。
寒緩了一會兒,才繼續回家。
路上遇見一些人圍在一起,其中有人尖著。寒好奇地走過去,小鎮上的人見了,稍微讓出些地方。
一個婦人提醒:“小秦老師別再往里湊了,小心這瘋子傷了你。”
寒好奇地過去。那是一個發瘋的瘸子,不停地尖著,只是誰也聽不懂他在喊些什麼。
他的家人正在抓他、他。
他母親紅著眼睛給周圍的人道歉:“對不住了,是我沒鎖住他。”
寒看著這一幕,忽覺似曾相識。
問:“他以前當過兵嗎?”
“咦,小秦老師怎麼知道?他趙鐵生,以前是當過兵,在前面傷了,回來就這麼瘋瘋癲癲了。”
“趙鐵生!軍法第三條第十二項。”寒朝他大聲喊,“不可驚擾百姓!”
周圍的人好奇地向寒,寒卻在一瞬間熱淚盈眶。
忍著哽咽,繼續提聲喊:“你做得很好。幫他們活下去,幫他們完未完之事。犧牲的將士令人敬佩,僥幸活下來的人亦是。”
拼命掙扎的趙鐵生掙扎的作慢下來,他歪著頭,混沌的眸子朝寒的方向過去。
寒卻已經腳步匆匆地轉,離開了人群。終究是不喜當眾落淚的狼狽模樣,寒一邊去眼淚,一邊快步離去。
始終不愿意去深想——的死,封岌會不會難過。
他見過了那麼多邊人的戰死,應當早就不在意生死了對不對?
不敢去深想。
怕,怕他難過。世間事,總是難兩全。
等寒到了家,已經面紅潤看不出異常。
寒正卿坐在窗前,著窗外被寒風吹著的枯枝條走神。寒喚了他兩聲,他才聽見。
“回來了。”寒正卿對寒笑笑,讓坐。
“父親想什麼想得走神了?”寒問。
寒正卿道:“你妹妹。你說我應不應該接來我們邊?”
寒蹙眉。邊地小鎮的生活遠不敵京中舒適,可也知道若讓妹妹選擇,妹妹一定會想和家人在一起。
“笙笙一定很想和父親團聚。只是不知道的眼睛怎麼樣了。”寒有些犯難,“而且我很擔心我的死訊傳到京城,知道了會很難過。”
寒正卿點頭,道:“這正是我擔心的。”
“父親,我不回京。”寒立刻說,語氣堅決。
寒正卿點頭:“這些年場沉浮,如今確實喜歡小鎮上教書的平淡生活,也不愿意再惹繁華。”
寒垂眸想了一會兒,說:“父親,你先回京去接笙笙。也可以在京中陪伴笙笙兩年,待眼睛痊愈了,再帶著離開京城。”
“你……”寒正卿犯難。寒微笑著說:“父親,不要為我擔心。我現在可以保護好自己。小鎮上的孩子們我也可以教。而且,我也不想姨母為我擔心。瞞著別人,也不能瞞著姨母。只是父親帶話給姨母,不要讓旁人知曉我還活著。”
寒正卿目復雜地著大兒,好半晌才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了。”
寒瞧著父親神。總覺得父親答應得很爽快,這是縱著,還是知道些什麼?
“那我過了年就走?”
寒略遲疑,道:“若父親吃得消,早日見到笙笙讓知道我們都還活著,更好些。”
寒正卿點點頭,再次用擔憂的目向寒,他嘆息:“這讓我怎麼放心你?”
“父親。”寒微笑著去握父親的手,“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寒經歷過太多,膽子大了,心腸與手段都狠得起來,再也不是初失父親時的飄零了。
“好。那我明日就啟程。你萬要照顧好自己。”寒正卿皺眉叮囑。他只恨不能一分為二,一個守著大兒,一個去尋小兒。
寒正卿了一眼西沉的落日,站起來,道:“你在家里等著,父親出去一趟。”
寒遲疑了一下,問:“要去買嗎?”
“是。既然明日就走,今晚給我大囡囡一手,做一桌好菜!”
寒微笑著著父親蹣跚的背影。
并不想懷疑父親,可是這段日子父親可疑之實在太多。
父親說是他救和翠微回來,可是記得自己昏迷前聽見了駝鈴聲。
沒有詳細與父親說自己的事,父親默契地沒怎麼過問,可是寒總覺得父親知道很多事。
還有,父親哪來的錢總是給燉湯、補藥?
明日父親就要走,寒知道自己不能再假裝不懷疑。跟蹤了父親。
寒正卿朝著小鎮西邊去,進了最西邊的一宅子。一個穿著虎皮襖的人正在院子里曬服,見他來了,也沒說什麼,領人進屋。
寒打量著小院,一眼瞧見院中養著幾匹駱駝。一陣風吹來,響起的駝鈴是悉的聲音。
寒正卿剛進去沒多久,門外又響起了叩門聲。
人去開門,問:“你找誰?”
寒微微偏過臉,視線越過人,朝里去。看見了父親,視線只在父親的上停留了一息,又越過他,著父親對面的人。
“三郎……”
沈約呈呆怔了片刻,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轉過去。
寒正卿詫異地回頭,繼而嘆了口氣,說:“你們也該談一談。”
寒正卿和那個穿著虎皮襖的人都出去了,屋里只有寒與沈約呈。
寒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況下與沈約呈重逢,視線掃過沈約呈,他褪下華貴的袍,一布素,完全沒了讀書人的影子。
“怎麼……”寒遲疑著開口,“你不該缺考的……”
那是他的前程。他放棄了自己的前程。
沈約呈轉過臉來,對寒燦爛笑著:“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讀書。原先在京城,份擺在那里,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我也總想著不能給父親丟臉。”
“如今這樣閑云野鶴的日子好的。嗯,好的……”
寒想起那些堆了半間屋子的禮,想起他寫滿的冊子。如今再見沈約呈,寒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兒。愧疚又或者惋惜?
好半晌,才說:“是你救了我。”
沈約呈語氣隨意:“機緣巧合罷了。你可千萬別謝我。”
他不再喚表姐,也沒了旁的稱呼。
“明日我就要往南邊去了,去做生意!以前只知道讀書,現在才知道做生意賺錢那麼有意思!”沈約呈笑起來,漆亮的眸子仍是寒悉的燦爛與真摯。
寒垂著側的手輕攥。忍不住去想,若沒有的存在,很多事要更好些。
沈約呈小心翼翼去看寒的表,他又怕寒發覺他的目,他很快轉過頭,著桌上的茶,說:“原先困在京中那麼大點的地方,心也變得狹窄許多。等你見了我父親,萬替我帶話,就說父親大恩大德銘記于心,永世不忘。不能侍奉在他邊,實在不孝。”
寒問:“你不回去了嗎?”
“也不一定?暫時沒有回去的打算,只覺得外面的天地哪里都快活。以后誰知道呢。興許玩夠了會回去?”沈約呈沖寒笑笑。
回去?他怎麼回去?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喊自己的心上人母親。
寒輕輕搖頭:“三郎若在外面玩夠了,還是最好回家去。家里人都記掛著你。而且有些話,恐我也不能幫你帶。”
沈約呈笑笑,語氣隨意地說:“再說吧。”
他再慢慢抬眼去看寒的神,他用輕松的語氣笑著說:“你剛剛見到秀秀了。我們快親了。”
他彎著眼睛,眉眼間浮現不好意思的笑容。
寒驚訝地看向他。
“真的。”沈約呈亮著眼眸,“和京中的姑娘不一樣,我很喜歡。也很喜歡我。”
寒沉默著,好半晌才說:“祝福你們。你也該帶回家去,家里人也會替你高興。”
沈約呈眼中浮現幾分赧:“那子不適合京中的規矩,我跟著走!”
寒蹙起的眉心始終沒有舒展開,問:“可有給家里寫信報平安。”
沈約呈點了下頭:“會寫的。”
“那……我回家去了。”
“好啊。”沈約呈再點頭,“我不送你了,還要收拾明日啟程的行囊。”
寒再看他一眼,轉往外走。
“表姐!”沈約呈終究是沒忍住朝前邁出一步,可是當寒回過頭來時,他心中又生出后悔,后悔住。
他扯起角,盡量擺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他目溫地著寒,溫聲道:“也祝表姐與心上人白頭偕老。”
寒對他笑,輕輕地點頭。
沈約呈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日。他趕忙轉過頭去,忙碌著收拾東西,不再看寒。
關門聲讓沈約呈的作停下來,他站在那里愣神,一也不。
秀秀推門進來,笑話他:“你該不會又哭鼻子了吧?”
沈約呈有些尷尬地抹了一把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嫂子看我笑話了。”
秀秀走過去拍拍他的肩:“放寬心,跟著我和你干哥做生意去,掙錢才是要事!”
“嗯,跟著你倆。”沈約呈點點頭。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突然跑出屋子,站在庭院里的長凳上,長了脖子向寒早已走遠的背影。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第二日,寒送父親離開了小鎮。回家后,讓翠微悄悄去沈約呈住的地方瞧瞧,果然人去樓空,沈約呈也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寒點點頭,沒說什麼。
只愿沈約呈在外面游歷兩年后,能回家去。他們父子應當團聚,不應該因為而如此。
寒偏過臉來,從開著的窗戶朝外去。
不上課的時候,總是著窗外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天黑下來,外面的景已經看不見了,仍舊渾然不覺。
翠微站在門口,無奈地搖搖頭。
接下來的日子,寒每日都如此。上課、發呆,還有喝不完的藥。
這一日,下了課往家走,路上見小鎮上的人喜喜洋洋地說起戰事。
“李強子不是去打聽了?怎麼還沒回來?”
“快了,快了,也該回來了!”
寒不由停下了腳步。
知道李強子這個人,是一個學生的父親。
“來了來了!”
人群一下子圍上去,七八舌問著最后的戰事,等著聽最后的捷報。
“贏了是不是?赫延王干掉北齊的老窩了對不對?”
“你說話啊!你臉怎麼這麼差?”
“輸了?不可能啊……赫延王不會輸的吧……”
李強子被團團圍住,他氣吁吁,聽了一大堆詢問后,終于緩了些。
“贏了!以后沒有北齊了!”
他話音剛落,周圍立刻一片歡呼。
“但是……”李強子接下來的話被歡呼聲藏,誰也沒聽清。他急得不行:“你們聽我說啊……”
周圍歡呼的人好一陣子才發覺他的不尋常,終于安靜下來。
長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突然吸了吸鼻子,周圍的人一下子懵住。
“赫延王沒了……”李強子紅著眼睛,“追捕北齊皇帝的時候被殺了……”
翠微睜大了眼睛,迅速轉頭向寒。
寒靜靜站在那里,沒什麼表。
前一刻還因為勝仗而沸騰的人群,被劈頭蓋臉地澆了涼水,他們重新七八舌地審問李強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強子只好把知道的況一五一十說出來,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人群里突然有人嗚咽了一聲,接著是更多的啜涕聲。人群聚集的地方旁邊有一棵老樹,上面剛掛了個鮮紅的燈籠。有人抹一把臉上的淚,立刻跑過去將紅燈籠摘下來。
“怎麼會這樣……”
“將軍勞這麼多年,終于可以福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殺千刀的北齊蠻子!”
人群憤恨地咒罵、哽咽地惋惜。
當人群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寒輕聲問:“你剛剛說,誰死了?”
人群回頭向寒。
片刻后,有一個半大小子,啞著變聲期的嗓子哭著嚎:“老師,赫延王死了——”
半刻鐘之后,寒才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什麼也沒說,沉默地回家,步履緩慢,腰背直。
寒一個人坐在屋窗下,將翠微阻在外面。
攤開手心,一枚艷麗的紅瑪瑙耳墜靜靜躺在手心。另一只在烽火臺失了,只剩這一只。
冬日的寒風夾雜著枝杈上的積雪從窗口吹進,涼氣襲來,病軀難扛,寒打了個哆嗦,腹間一陣陣難,在寒風中忍不住地咳。
筆直的脊背彎下來,小臂在桌上支撐著,不停地咳,斷斷續續地咳到最后,斑斑跡落在桌上、手上。
寒著躺在手心的耳墜,紅瑪瑙沾了,異常鮮艷。
你聽聞我死訊時,是不是也這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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