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書房,奏疏散落,茶盞扔到地上,溢出的茶水浸暗紅地毯,像一灘陳舊痕。太監們看見了,卻不敢收拾,戰戰兢兢跪在角落。
申帝坐在案邊,膛起伏,臉也沉沉,“好一個林楚城,這些史難道無事可做,日日盯著朕的后宮。”
早朝上,史參劾皇后。申帝雖然不喜皇后,但帝后一,史斥責皇后鋪張浪費,又何嘗不是打他的臉。
“陛下息怒。”
衛良示意小太監撿走茶杯,又親自整理好奏疏,冷靜道,“參劾皇后,于陛下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申帝瞇起眼,審視地看著他一手提拔的年輕臣子,不辨喜怒,“廠臣何出此言?”
接過太監端來的新茶,衛良放在申帝手邊,“陛下,大申已經五年沒有打仗,兵部也五年沒有調兵了。”
申帝轉佛珠,“國泰民安,難道不是好事?”
衛良:“是好事,但飽暖思.,日子過得太好,一些人就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畢竟大都督府可是有五十萬大軍。”
“放肆!”
申帝驟然起,長袖重重揮,茶盞再次滾落,摔得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濺在衛良上,的手背瞬間通紅一片,衛良卻像沒有察覺,神沒有半分變化,從容不迫拂下袖子遮住傷疤,“陛下息怒。”
衛良后,宮太監們嘩啦啦跪下一片。慶吉,衛良的徒弟,低著頭一臉菜。
師父,爹,祖宗,您說什麼呢!!!許大都督的事,是咱們能議論的麼?
許業,許大都督,皇后許安流的父親,更是申帝起義時的重要下屬,可以說,大申一半江山是許業打下來的。申帝登基后,親命他為大都督,掌管各地軍籍、管理屯田、升遷將領。
如今,名義上兵部與大都督府相互牽制。實際上,兵部式微,大都督府總攬軍權,是許業的一言堂,朝中文臣對此不滿許久,但上一個提出此事的大臣,已經被申帝斬首!慶吉崩潰地想,不知師父喜歡什麼,以后逢年過節,他好燒給他,也算盡了徒弟的孝心。
申帝一臉怒容,居高臨下俯視衛良,“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憑這句話,朕便可治你挑撥離間、污蔑重臣之罪。收回這句話,朕可以當無事發生。”
語氣冷酷強,仿佛下一秒就要治罪,慶吉急得不行,恨不得替衛良說一句,我收回我立馬收回。
但衛良不是慶吉,他不卑不跪在地上,眼神冷淡卻堅定,“陛下,臣知您相信許大人,但今時不同往日。許大人在軍中威甚重,皇后又是六宮之首,不得不防。”
衛良拱手進言,暗袖微微下,出燙傷的手背,不過須臾,皮上已經起了一層水泡,猙獰可怖。申帝挲手中佛珠,瞇眼打量他許久,忽然大笑,“好,廠臣果然忠心耿耿,有廠臣在,是大申之幸。”
他點著參劾皇后的奏疏,朱筆輕劃,留下一道紅痕,紅得刺眼,“至于皇后,罰一年俸祿,足半月,以儆效尤。”
……
申帝離開后,慶吉收拾書房,他撿起茶盞碎片,疑一閃而過:為了防止弄臟奏疏,茶杯一直放在桌子前面的邊緣。陛下發怒起,怎麼會打翻茶杯?
可能師父太張、放錯位置了?慶吉不在意地想著,隨即愁著臉唏噓道,“師父,今天嚇死我了,您提起許大人的時候,我以為陛下會刑呢。”
衛良站在窗前,屋檐的影打在他冷漠的面孔上,晦暗不清,他淡淡開口,“陛下老了。”
申帝老了,已經記不清許業曾拼死救過他,只能看見大都督府有五十萬大軍,那是橫在他心里的一刺。而他做的,不過是讓申帝想起那刺。
慶吉沒聽懂,但不妨礙他高興,嘿嘿笑道,“不管怎麼樣,皇后足,許大都督也能收斂,省得他總找東廠麻煩。”
衛良冷淡地注視窗外,雪花簌簌,打著旋落在窗沿。他垂眸,無意間掃過手背,看見潰爛的皮,微微皺眉。
或許該理一下,這樣有些……不好看,衛良漫不經心想著,隨手翻出一塊布,目及淺藍手帕時,驀地怔住。
慶吉還在念叨,“還有張保全,以為有皇后撐腰,不把咱們看在眼里,煩死了。”
他自顧自說話,沒人回答也樂得自在,反正慶吉已經習慣。平日沒事的時候,師父一整天都不開口。
但今天,衛良難得回應,“確實惹人生厭。”張保全也好,皇后也好,總在做不該做的事,打擾不該打擾的……人。
師父竟然這麼討厭許業!慶吉被冰冷刺骨的語調凍個哆嗦,余瞥見衛良把什麼東西放回口,一晃而過,只見到角落似乎用藍線繡了條小溪。
嘿嘿,師父果然致,手帕上都有山水畫。慶吉撓撓頭,繼續收拾東西。
*
皇后被足的消息,很快傳遍六宮。
永和宮,聽聞掌事們都在門外等著,越長溪沉思片刻,一口回絕,“把賬本收上來,人就不見了。掌印們想見就見,本宮不要面子的?”
半枝:“……”
看著公主賴在床上懶腰,十分想說,您真有面子那種東西麼?
越長溪踹掉鞋,小被子拽到肩膀,一副‘天塌下來老子也要睡覺’的模樣,打個哈欠補充道,“皇后剛足,張保全就來找我,就差把‘不懷好意’寫在臉上,我瘋了才見他。”
習慣了公主各種七八糟的話,今天愿意正正經經解釋,半枝竟有點欣,點點頭,“奴婢去轉告掌事們。”
半枝帶著宮們離開,讓公主安心午睡。房間炭火融融,新鮮瓜果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冬日被紗簾打散,溫地籠在上,一切都很完。越長溪雙手搭在肚子上,呼吸逐漸均勻。片刻后,忽然睜眼,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郁卒起。
睡不著睡不著!都怪那個東廠督主,總是奇奇怪怪,害失眠!
一方面避如蛇蝎,一方面又幫。不只是參劾皇后,還有今早的事。衛良是十二監之首,能收到十二監的十本賬本,肯定有衛良的授意。
態度忽好忽壞,難道他有雙重人格?還是他被自己的王霸之氣震懾,不敢?
話說,有王霸之氣這種東西麼?越長溪用指尖扣著被子上的線,腦越來越大,直到窗外傳來一陣細微的敲打聲,打斷了的思緒。
篤篤篤——篤篤篤——
那聲音不大,但很有規律,時輕時重,像是鼓點,偶爾伴隨細碎的低語。
越長溪:……所以,永和宮現在都有rapper了?!
反正睡不著,不如出去轉轉。隨意挽起長發,披上外袍走出房間,順著聲音,很快在后院找到聲音的來源。小花園里,烏草正拿著鋤頭,吭吭哧哧破開冰凍的泥土,努力翻土。
越長溪用力眼睛,才確定自己看見的東西:有人冬天鋤地???
也種過地。五歲那年,孝靜皇后過世,被分給貞嬪。貞嬪不寵,太監們又是勢利眼,知道皇后討厭,經常克扣的月例。
越長溪畢竟不是真小孩,而是流著種田脈的華夏人,用金銀首飾和宮換種子,在后院開辟出一小片田,帶著宮人種土豆、玉米和南瓜,完解決了食問題。
關于種地,越長溪自認為很有經驗,無論除草、掐尖、殺蟲,都很擅長。但冬天鋤地,還是第一次見到,所以十分好奇。
換句話就是:太監,你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正好烏草放下鋤頭,蹲下,在土里翻找什麼,他的腦袋得很低,視線掃過每一寸土地,專注認真的樣子,仿佛在尋找什麼寶藏。越長溪見此景,也跟著心,忍不住猜測,難道是銅板掉地上找不到了?
就在胡思想的時候,烏草眼神一頓,似乎找到了目標。他開表面的浮土,挖出一塊不大不小的土塊,用手背碾碎,然后從里面挑出什麼東西。
越長溪輕手輕腳湊過去,半蹲,兩手放在膝蓋上,長脖子去看,很快找到烏草挖出來的寶藏——幾個草。
越長溪:就這???
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麼?”
烏草還在挑挑揀揀,找出更多的草,隨口解釋,“很多草和蟲子藏在土地深,趁著冬天挖出來,明年的花就會長得更好。”
他微微彎起,語調輕快上揚,澄澈純然的眼里滿是期待,仿佛已經看見明年花繁葉茂的景象。
越長溪恍惚一瞬,覺得這樣子有些陌生,因為已經很久沒有期待過什麼了。
自己的臉,神復雜,“原來如此。”
整理完這片地,烏草重新拿起鋤頭,繼續翻土,手鋤頭的時候,沒有到木頭把手,反而到一片的布料。他困回頭,正好對上公主清越絕艷的面孔。
烏草眼睛噌一下亮了,很快又被慌張取代,他急急忙忙跪下,“公主恕罪!”
又來了,又是這句話。越長溪回過神,無語扶額。是宮人們詞匯量太貧乏,還是看起來像惡霸,隨時隨地都要懲罰宮人。
無奈道,“放松,永和宮沒那麼多規矩,只要本本分分做事,本宮不會責罰你們。”想起對方剛來這邊,又隨口問一句,“在永和宮還適應吧?”
這句話像炮仗,瞬間點燃烏草,他激地語無倫次,“適應!永和宮很好,特別好!”
好到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跟著周人,烏草以為自己死定了。然而公主并沒責罰他,只讓他回十二監,重新換個差事。
烏草那時就決定,他想伺候公主、想報答對方的不殺之恩。然而來到永和宮,他才發現能做的事太了,宮人們又都很和善,和周人那里非打即罵的日子完全不同,讓他激之余,又有些慌。
他垂下頭,指尖不安地蜷著,“只是奴才沒什麼本事,一無所長,不能更好侍奉公主。”
看著小太監垂頭喪氣,越長溪覺臉有點疼。
烏草才十六、七,什麼都會,竟然還認為他一無所長。現在的宮人,自我要求這麼嚴格嘛?
試圖安對方,但烏草很快自己打起神,抬頭認真地看著,揮舞拳頭保證,“但奴才會努力的!沒本事可以學,變得和公主一樣,溫善良、寬和大度!”
越長溪:“……”怎麼回事,臉更疼了?這小太監濾鏡太厚,孝靜皇后聽見這些話,都得掀開棺材板,高呼這不是。
溫聲道了句“加油”,拍拍烏草的肩膀,一臉心累走了。回到寢殿時,半枝正四找,發現只穿外袍出門,當場表一怒。
眼看要挨罵,越長溪搶先開口,“我看見烏草了,確實是個單純認真的孩子,他還說我善良。”
半枝幽幽開口,“他是孩子?烏草比您大一歲,而且,他也不會臘月只穿單出門。”
越長溪:“……”這樣都能拐彎罵,是輸了。
下散著寒氣的外袍,又接過半枝遞來的手爐,看著熏香裊裊,思緒逐漸飄遠。烏草口中的人,不是真正的,也不是想為的人,只是在九盛城偽裝的假象——溫寬和,以德報怨。
俗稱,野生圣母。
越長溪:笑死!竟然真有人信。如果一味的善良,早就被皇后弄死,變幽靈圣母了。
說起皇后……越長溪捻了捻指尖,吩咐下令,“準備一下,晚些時候去坤寧宮,我要見皇后。”
以德報怨做不到,以怨報怨,今晚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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