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淵攥著傘柄，一半晴日，一半霜雪，他佇立在石階路，地面長長的影子。

風一吹，卷起梁上的雪，漫過他軀，一種昏暗的沙塵。

他右手凸起的骨節帶傷，零零細細的疤遍布手背，那場炸中，玻璃碴割破筋留的瘡口，連同膛的一寸陳疤，目驚心。

陳淵的毒辣，安橋也一度震撼不已。

對自己下手，太狠。

如此決絕的男人，城府，膽識，謀略，不是一般的深刻。

不惜剜剔骨，也達目的。

商場，風月，權勢，人，憑這野，他有心，皆是他囊中之。

陳淵視線落在沈楨臉上，停了良久。

“西海的風水養人，大哥又神采奕奕了。”東南懸著一道木板橋，陳崇州在霧氣縈繞的橋頭，“回老宅見過父親嗎？他很惦記大哥。”

陳淵踏在橋中央，居高臨下的姿態，“你消息靈通，我不必急于回去，你也會將我的行蹤告知父親。”

“大哥這次冤枉我了，我在臨市承諾年底歸還晟和，如今提前兌現，父親也同意了，晟和已經回到你手中。”

他瞇起眼，“你可是費盡心機奪取晟和。”

“再高明的心機，不得不認命。”陳崇州半點不破綻，“大哥是嫡系，在董事局支持者眾多，更有大權在手的三叔扶持，我何必自不量力以卵擊石呢。”

陳淵收了傘，遞給隨行的安橋，“老二，以退為進的招數，你和你母親不是一次兩次了，無論二房籌謀什麼，我會牢牢制住你們，永遠翻不了。”

陳崇州仍舊不焦不躁，薄含笑。

“何佩瑜臟了陳家的地界，要承擔應有的下場，你以為用晟和換走程世巒，一切了結嗎。”

“扳倒二房絕佳的機會，你當然不會放過，我也從未相信你會罷休。”他注視陳淵，“只是以曝陳家的丑聞作為籌碼，即使你贏了，父親面掃地，必定怪罪大房，江蓉失勢半年，再添一筆恩怨，不僅丟了正室的份，曾經殺子害母的手段浮出水面，你這個不彩上位的嫡系，從此名不正言不順，淪為權貴圈的笑柄了。”

陳崇州迎上他，“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你不敢揭。”

半晌，陳淵笑出聲，“父親說過，你的睿智和秉最像他，他果然沒走眼。”

“大哥過獎了。”

他近，對視間，“你聰明過度，我更不留你。”

陳崇州語氣不慌不忙，“大哥有本事廢掉我，我只能認。”

肩而過之際，陳淵駐足，凝視一旁的沈楨，“你出院了。”

“要保到滿三個月。”輕聲，“婦不如市人民，準備辦理轉院。”

陳淵皺眉，“婦不是專科嗎，還有哪所醫院比這里適合。”

其實，沈楨也覺得不對勁，連市里一把手的兒媳婦都在婦生產，而且月子中心是全省最高檔的，清一從國外鍍金的療養師，陳崇州不缺錢，又干這行，掌握不人脈和幕，他既然挑了婦，證明他的眼了，中途卻倉促轉院，必然有岔子。

問他緣故，他表現極為敷衍。

“伯母也在婦保胎，那轉嗎？”

陳崇州看了一眼，“你況不同。”

沈楨也看他，“我突發腹痛，是鄒世榮用藥失誤嗎。”

他沒立刻回應，沉默了半分鐘，“市人民的喬藤是婦科專家，他照顧你，會安全許多。”

說完，他背對長廊，攏了攏外套的襟，“還要許愿嗎。”

沈楨執著得很，“我想掛在上面。”

陳崇州耐心系好紐扣，“可以。”

笑，“哪有梯子啊？”

“你不是爬樹嗎。”

沈楨頓時垮了臉兒，“我懷孕了，你真舍得我爬？不擔心我摔跟頭啊。”

他故意扮嚴肅，逗弄，“你不介意孩子安危，我何苦阻攔你。”

賭氣甩開他手，伏在石桌的邊緣，刻一個字，琢磨一秒。

他湊近，自上而下俯視，溫聲念，“保佑陳崇州便。”

沈楨如臨大敵，捂住竹簽。

他悶笑，“哦？許這種愿。”

“貪嗔癡。”掰手指比劃，“菩薩不會保佑俗人，和錢有關的，不能許。”

陳崇州手，擇開額頭的發，浸了水，漉漉的，襯得白皙，“所以折騰我，是嗎。”

沈楨翻開十張簽，刻得起勁，“我重寫，大男人矯什麼啊——”

他繞過半圓的溫泉，站立岸邊，潭水清澈，陳淵在前，他在后，兩副影投映其中。

陳崇州向他著的竹簽，“你也信這些。”

“信則有，不信則無。”陳淵個子高，拴得也高，相思結在枝杈間迎霜而綻，紅穗白雪，鈴鐺搖曳，形容不出的好看，“你不是也信嗎？”

“哄玩而已。”他撿起一枚鵝卵石，打個水漂兒，涌一池漣漪。

陳淵接過大，一言不發離開。

安橋小心翼翼打量，“看來，沈小姐這胎保住了，也愿意生。”

他面微沉。

雪融化得厲害，安橋撐傘罩住他的一刻，陳淵拂開。

勸誡，“陳董，當心著涼。”

陳淵穿過回廊，又倏而停住，看向寂靜的后庭。

玉蘭凋零，紅梅待放，在朦朧的花叢深，天真歡笑。

好一會兒，他過那扇門，消失在長亭。

沈楨坐著秋千，有一下沒一下晃，陳崇州側過，興大喊，“陳教授，我現在要掛！”

他笑了一聲，眉目清雋，音也清朗，“寫完了？”

舉起，厚厚的一沓相思結，沒來得及封口，歪歪扭扭的簽文暴，他笑聲愈發重，“字丑，不靈驗。”

沈楨沒聽清，雙腳翹著，在低空來回起伏，“我沒再咒你便了。”

“咒了什麼。”

“咒你拉個沒完。”

陳崇州原路返回，抱著，舉過肩膀，“坐上來。”

沈楨猶豫，“可我很沉的。”

“你也知道？”

嬉笑，騎在他脖頸，“駕——往前挪啊。”

他掌心扣住腰，穩穩護住，“我讓你這麼坐了麼。”

“這麼坐穩當。”沈楨直背，“左邊。”

陳崇州依著，又變卦，“方向反了——向后。”

他抬起頭，將胡鬧逮個正著，本沒掛，心拖著他，“怎麼不挪了啊？”

“下來。”他當即撒手。

沈楨驚慌抓他胳膊，“別放！我掛——”

勾著手，流蘇纏住樹頂的枝杈，比陳淵系得還高。

相思結灌了風，崩開一條，他字跡蒼勁有力，被花瓣虛虛實實的遮掩，好奇開，這時，陳崇州摟住，一點點放下，眼前一晃，那些字也模糊。

***

下午，陳崇州回了一趟醫院，辦手續。

陳翎正好走出病房，到他在電梯外，順勢住，“老二。”

他偏頭，“三叔。”.七

“探你母親？”

陳崇州噙著一笑，“有三叔照料，我放心。”

“富誠項目多，你父親顧不上醫院，我今天要去省廳報道，陳淵倒是回本市了，他接手公司的項目，你父親也騰出空陪護。”

“有勞三叔。”他若無其事蹭了蹭閃爍的按鈕，“三叔似乎很憐惜沈楨。”

陳翎瞥他，“你什麼意思。”

陳崇州笑意不減，“三叔一向不解風，難得對一腔。”

他摘下警帽，挲銀白的國徽，沒說話。

電梯停在這層，陳翎率先進去，“你沒必要套話，我從不向任何人解釋任何事。”他軍姿筆，“進來嗎。”

片刻的死寂，陳翎按下關門。

陳崇州定格在緩緩合攏的鐵門，以及他逐漸不完整的廓，緒意味不明。

樓下，薛巖接到何時了的電話，那邊只一句，“12月8日，我母親選定的吉時。”

薛巖蹙眉，沒吭聲。

何時了繼續說，“薛助理，麻煩你轉達。”

他態度恭敬，“您不妨親自告訴陳總。”

“如果我親自找他，他暫時無法給出圓滿的答復，我容他，何家不容。你轉述是周全他的面子，他應該明白輕重。”

那端干脆掛斷。

薛巖看著黯淡的屏幕，這位二小姐年紀不大，人世故的心思，真是不簡單。

沈楨在后座，捧著一壺熱牛，眼神飄忽掠過窗外。

清楚何家在催婚，也清楚陳崇州一直搪塞何鵬坤。

他要一個月，就等一個月。

恍惚中，陳翎從住院部出來，一縷折在他后的房檐，驕烈灼白。

他穿著警服，面容端正，氣度也剛毅，影錯，幽邃的眼睛凜冽正氣。

仿佛有剎那的目相撞，可接著，他表平靜移開，像是沒看到。

沈楨原本要推車門，手一抖，猝然回。

陳翎整理領口，在原地沒，不知沉思什麼。

吉普車走下一名西裝革履的助手，主拿過他手里的公文包，“陳廳，雁北公館裝修，您住哪。”

他隨口答，“住國賓半島。”

“那我馬上通知老宅，收拾您的臥房。”

陳翎邁下臺階，不經意間又了一眼那輛車，終于發現車的人是沈楨。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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