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從燕瓚夫婦上移開視線, 了一把眉心,絕地想,相敬如賓, 比他想象中要難。
游廊燈火瀟瀟,如龍蛇匍匐在夜里,薄薄的白雪鋪了一地, 有如銀霜。
晚膳過后, 燕翎與寧晏夫婦一前一后往長房方向走,寧晏怕冷抱著手爐行在游廊, 燕翎披著一件銀的氅走在院子石徑, 腳步不輕不重踩著霜雪, 發出咯吱聲響。
燕翎從石徑穿過岔路口,上了杏花廳的臺階,寧晏從游廊下來石徑,立在一片寒霜雪地里,喚住了他,“世子...”
燕翎駐足片刻,遲疑地扭頭朝看來, 銀的雪與廊廡的暈黃燈芒織在面頰,眉目極為溫婉,那雙眸子沉靜如湖,不見半點波瀾, 燕翎恍惚想起, 初見是如此,眼下依舊是如此, 也不知什麼樣的事能勾得心涌, 什麼樣的人能的心。
他冷冰冰的眸子跟針扎在上, “何事?”
寧晏眸微嗔,語氣低沉,“世子今夜要去哪里?您已許久沒回明熙堂了...”
這是想要他留宿。
燕翎不喜反怒,那雙寒眸被風雪刮過,地疼,連帶眼角的皮也被激得猩紅,“倘若你現在有了子嗣,你還會說這樣的話嗎?”待有了嫡子,穩固了地位,于而言他便是無用之人。
寧晏啞口無言,默了片刻,敗下陣來,帶了幾分哄的語氣,“世子,您莫要鉆牛角尖了,夫妻哪有隔夜仇,您有什麼話斥我,我著,日子總歸還要過的,不是嗎?”
這話越發顯得他在無理取鬧,燕翎深邃的眸子凝了一團灼灼的火。
見他沒吭聲,寧晏只得又道,“有什麼事,咱們回明熙堂說,好嗎?已經開春了,我需要給您做春裝,您回去,我給您量一量...”
寧晏越賢惠大度,燕翎心里越不好,他也想像這般云淡風輕,閑庭信步,卻做不到,深深吸了一口氣,著自己平復那口的悶脹。
良久,他清冽的嗓音落在寒霜里,清晰又冷靜,“我尚有公務要理,至于春衫,照著去年的尺寸做便是了,天涼,你早些回去歇息。”語畢,毫不猶豫離開。
寧晏看著他拔的影穿過杏花廳的敞廳,又從石徑去到對面的花廊,往書房方向去了。
搖搖頭,無奈地嘆息一聲回了明熙堂。
燕翎剛到書房不久,云旭打外頭來,氣吁吁與他稟道,“世子,崔大人在外頭等著您,說是臨川王府小王爺的后院傳了喜訊,特意將人拉去明宴樓喝酒,想請您一道去。”
燕翎這會兒心里正難著,也無心公務,便重新了披衫出了門。
兩刻鐘后,相的幾位好友齊聚明宴樓二樓包廂,臨川王世子夫人今日被診出喜脈,夫婦二人婚三年,總算懷上了孩子,小王爺大喜,在明宴樓做東,邀請諸位世家子弟喝酒。
席間就淮侯世子程毅未婚,程毅喜歡戚無雙多年,原先程家也熱切地往侯府求親,上回戚無雙出事后,淮侯府便歇了心思,如今勸著程毅娶燕玥,這段時日,淮侯夫婦整日在程毅耳邊嘮叨,他煩不勝煩,今日席間便一個勁給自己灌酒。
燕翎心也不好,陪著他喝了幾杯。
程毅心中郁碎,忽然揚手,吩咐隨侍,“去,去隔壁畫舫請幾個姑娘過來陪酒。”
崔玉與小王爺嚇得一口酒噴出來,小王爺出一腳,將小廝攔了個正著,扭頭喝著程毅,“喂喂,兄弟,你要圖樂子可別搭上咱們,咱仨都是有媳婦的人,而且媳婦個個厲害著呢,我媳婦剛懷上孩子,我就在這喊人來陪酒,我這也太王八蛋了吧。”
崔玉也不客氣地往程毅小窩里踢了一腳,“混賬東西,要去自個兒去,別牽累咱們。”又指了指滿臉寒霜的燕翎,“再說了,你沒瞧見這尊神坐在這,他最不喜這些花里胡哨的排場,你忘了...”
燕翎眉目森嚴,漆黑的眸子如同黑窟窿似的,反不出一點亮,他著酒盞一口一口灌,沒接崔玉的話。
也不知程毅是什麼運氣,天公遂了他的愿,酒席正酣時,門被人毫無預兆推開,數名浮浪子弟攜著幾名舞闖了進來,那為首之人一玉冠郡王服,生得面白俊秀,眼尾輕佻凌厲,一看就是犬馬聲之人,他識得小王爺,著肚子朝他招手,
“小王爺,聽聞后宅有喜,本王特來賀你。”
小王爺瞧見來人,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這便是老程王的寶貝幺子程王世子裴鑫是也。
程王世子乍一眼沒瞧見燕翎,揮手示意舞魚貫而,直到崔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發現燕翎眼神發木坐在席中,他原在燕翎上吃了大虧,這會兒瞧見他如同老鼠見到貓,又想起兩府正在議親,仗著酒膽往燕翎邊上一坐,斟了一杯酒敬他,
“上回的事,都過去了,我們府上正與燕家議親,我父王非要我娶你妹妹,還你給個面子,吃我一杯酒。”
燕玥的婚事自有父母持,燕翎不打算手,念著還需程王穩定軍心,便信手喝了程王世子一杯賠罪酒。
片刻,舞助興。
得了程王世子暗示,兩名舞長袖眼如朝燕翎飄來,崔玉見狀倒一口涼氣,半是吃驚半是看戲,就等著燕翎將人扔開,出乎意料,燕翎神微醺,一不。
他看著那些晃來晃去的子,眼神空無,他在想,他是不是非寧晏不可,若哪一日二人分開,寧晏定能瀟灑轉嫁他人,他呢,心里眼里,可還容得下其他子?
當中那位舞眉間一點朱砂痣,眼狹長,眼尾著斜紅,抬腕低眉間嫵天,他想起了寧晏,年前他從營州捎了件孔雀翎給,格外高興,窩在他懷里喚了一聲夫君,當時那笑眼狹長,十足像只小狐貍,沒有任何描妝,天生便是那般明艷,連眼尾那一抹酡紅,也是被他折騰狠了,自然流出來的。
明明眼前花紅柳綠,彩袖飄飄,他腦海里翻滾出一幀又一幀畫面,源源不斷的....全部都是,原來那些不經意的片段與痕跡,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揮之不去。
養尊優二十余載,從來沒有什麼事能難得住他,如今卻深深折戟在這場婚姻里。
燕翎忽然厭惡這一屋子脂氣,掉頭離開了包廂。
兩日后,燕翎讓云旭轉告寧晏,他要離開京城,開始為期三月的邊關巡防。
寧晏從云旭口中得到消息,默然坐了半晌。
燕翎這是有意避開。
對于燕翎的離開,寧晏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默不作聲替他收拾行囊,吩咐云旭幫他捎去。
夜深人靜,獨自一人躺在拔步床,幽幽睜開眼,時隔多日,枕巾依然殘有他的氣息,寧晏靜靜著漆黑的角落,又慢慢闔上眼,如果人生一定要有,孤單是該有的本。
不怕。
冬去春來,這三月,寧晏也沒閑著,將燕家在京畿附近的莊子全部巡視一遍,今年賬面之所以難看,是莊子上的進帳逐年遞減,撐不住國公府的開銷。
有些莊子問題出在莊頭私下貪墨糧食收,有的莊子是分租不均,還有些莊子田地浪費嚴重,沒有因地制宜,但所有莊子無一例外積極不強。
寧晏了解過,以前國公府與這些莊頭約定,收固定數額的租子,收好的年頭,佃戶與莊頭有的掙,佃戶們積極也高,這兩年收越來越差,莊頭沒得盈余,自然不樂意持莊子上的事,莊子收益一落千丈。
寧晏首先帶著一批人去各莊子,因地制宜,該種果蔬種果蔬,該種麥子種麥子,革除弊病,撤換人手,皆施,將莊子上人手整肅一番,余下又定下了新的分紅方式,田畝與山頭均分產到戶,進行四六分,主家收六分,余下四分全部歸佃戶,這下大大調了大家的積極,不僅如此,原先每個莊子都有一個莊頭,此人幾乎一手遮天,寧晏將一人的權利分化到底下兩人或三人上,有人管林子,有人管農田,每人單獨像國公府報賬,杜絕私下勾結欺瞞主家的弊端。
國公府在江南還有一片桑田,原先農戶種植桑樹,所織綢布料全部供國公府使用,多余的才轉賣集市,寧晏查看過,織品質量一般,國公府眷嫌棄不想用,回頭要麼堆在庫房吃灰,要麼低價賣出,桑田莊幾乎是虧本的。寧晏差遣云旭去了一趟江南,決定擴大桑田種植范圍,并召集佃戶里的工制,得到的織品就地賣出,所得營收歸于公中。
整頓莊子的效果怕是得下半年才能現出來,上半年開支怎麼辦,一面收開銷,一面將存銀拿去燕翎名下的錢莊利滾利,寧晏不得徇私,讓錢莊讓渡一些分紅高的單子給國公府。
里里外外盤算一番,再預估下莊子的收,缺口大約只剩八//九千兩銀子。
轉眼到了四月底,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如霜將箱籠里的夏衫全部收拾出來,讓寧晏挑選,寧晏習慣了舊裳,穿著舒適,大部分留下,余下一些不穿的好裳便賞了人,上回春幫了的忙,寧晏記著,便讓秀靈送幾沒穿過的裳給姐姐。
片刻,如月帶著四五名丫鬟抱來一堆布料,
“主子,奴婢今日與陳管家和云旭清點世子庫房,發現這一批好料子,您別老穿舊裳,做一些新子穿吧。”
寧晏正在翻看明宴樓的賬冊,堪堪掃了一眼,其中有鮮艷的緙,妝花緞,云羅銷紗,煙羅一類,更多的則是適合男子穿的深杭稠面料。
寧晏神閃過一恍惚,“世子該要回來了吧,給他做幾新裳。”
這三月來,寧晏據天氣冷暖時不時捎去邊關,也會將尋來的藥膏蚊香送去軍營,燕翎除了托云旭轉達安虞,再無多余的話。
四月二十六日午后,燕翎比預定期限晚回來幾日,這一路從東北營州疾馳回京,途經金山時,前來迎接他的云旭告訴他,
“今日是金山寺的浴佛節,夫人與淳安公主正在金山寺拜佛呢。”
燕翎勒馬韁停在道的岔路口,往西便是一條城的主道,往東南有一條林道通往金山寺。
漆黑的眸子閃過一剎那的混沌,心中莫名生出幾分近鄉怯。
他停頓片刻,掉轉馬頭朝金山寺的方向馳騁而去,云旭看著他劍鞘般的影,長長吁了一口氣,立夾馬肚追了過去。
初夏的金山寺,綠蔭滿地,繁花似錦,熾熱的從茂的樹叢撲落,灑了一地斑駁,偶有青鳥從林子里竄出,越發襯得金山清幽又明凈。
約聽到一片笑聲打放生池方向傳來,燕翎一馬當先,幾如黑蛟騰空,橫過側面一道山,徑直躍上山嶺往側門方向駛去,馬蹄矯健又急迫,越過茂的樹林,終于沖到了一片紅墻金瓦的高墻下。
一黑侍衛率先朝守門的武僧出示令牌,燕翎一雪青的長衫信步踏,大門開,姹紫嫣紅的花香撲鼻而來,鋪著齊整青石磚的小廣場上聚滿了人,大群善男信聚在許愿樹下系繩許愿,一堆雕玉琢的孩爭相圍在放生池旁扔銅板,嬉笑聲幾沖破云霄。
落紅深,一人眉眼倦倦,一襲素映著暉,立在許愿樹的角落里,明明佇立在這片喧囂里,又仿佛被這片世間煙火給隔絕開,滿樹紅飄帶隨風搖晃如云蒸霞蔚,便是那霞蔚中最為昳麗的一抹韶,所有人了的陪襯,花紅柳綠的天地間,宛若只有一人。
佯裝數月的不關心在一瞬間崩塌。
燕翎木然立了片刻,上那風霜之氣慢慢消散,頎長的影矗立在一顆杏花樹下,遙遙注視的方向,偽裝褪去,隨之涌上來的是被抑在心底那份牽腸掛肚的思念,這三月來,云旭每隔數日便寫一份邸報給他,他對家中的形,確切地說對寧晏的形了如指掌,他知道在大刀闊斧整頓莊子,又將國公府鋪子的賬目核查一遍,查出負責莊子收的何管家夫婦貪墨良多,將之送至府,從中搜查五千兩銀票補了公中。
十七歲的姑娘,沉穩老道得令人欽佩,與生俱來的冷靜,不聲不響地震懾人心。
到底經歷了什麼,能長得這麼優秀。
須臾,一總角孩捧著一束花蹦蹦跳跳遞到跟前,捧在手里,靦腆地溢出笑,這一笑,眉眼清,仿佛是一束驅散了他心底的霾。
承認,很難嗎?
喜歡,就去爭取。
這一瞬間,燕翎忽然發現,被拒絕帶來的疼痛,已不知不覺煙消云散。
杏花被風一吹,稀稀疏疏染在他周,抬手,拂開那梢蜿蜒的杏枝,拔的影如被鍍了一層春暉,邁明里,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