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康德手拿手電筒,頭一次那麼仔細地挨個翻看起攤兒上的東西來。
寧衛民就心知有異。
他幾乎連聲兒也不敢出了,凝神貫注的一旁靜候。
這地攤兒的賣主兒是個叼著煙捲的中年人。
還正是那類沒腳的新手兒,一見有了買主兒就倍加賣力招徠。
「老爺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想要找點兒什麼玩意啊?您還別看我這攤兒小哎,可要瓷有瓷,要玉有玉,要捲軸有捲軸,不是我吹,我這些東西哎……」
不能不說他這番「生意經」,賣弄的真不合時宜。
這一見這有人來,就盯準了人家的錢袋子,生怕宰不上似的。
寧衛民看在心裡暗暗發笑,就知道這主兒弄不好要倒霉了。
因為這小子簡直就和過去的他是一樣的病。
自以為自己聰明,子輕浮,也貧氣。
正好應了老爺子那句話,「聰明外者德薄,詞華太盛者福淺」。
可惜,這主兒自己仍不自知呢。
想想吧,這麼一大棒槌,今兒既然撞見真正的行家裡手,要能有個好兒才怪了。
寧衛民此時是真想笑話他一句。
「我師父找什麼呀?當然找你的兒來了。」
「老爺子,您瞧瞧這件兒,這可是乾隆年間的窯鬥彩。這東西不錯吧?」
有意思的是,那人還有點不識趣,看不出個眉眼高低來。
因為康德只是看不說話,他還死乞白賴給推薦上了。
結果康德一開口,一句話就給他崩兒回去了。
「還窯?鬼窯吧。」
賣貨覺得掉了面子,立刻不忿了。
「嘿,這老爺子,我說您懂不懂啊?敢不識貨啊……」
哪知康德卻跟個算命的一樣,鐵口直斷。
「我不識貨?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剛來的。對不對?」
這話藝,賣貨的就像被攥著了尾的貓,真有點炸兒。
「您……您……是……」
康德不不慢,半真半假,擺開了陣勢。
「最近十來天,我幾乎天天泡在這兒,哪次不買個十件兒八件兒的,就從沒遇見過你。」
賣貨眼睛一亮,不但釋然,也出了一副看見「大團結」的樣子。
「哎呦,合著您天天來啊?那您……您可真是個風雅之人。」
可惜馬屁沒拍對,康德直搖頭。
「嗨,風雅什麼啊?不瞞你說,跟你一樣,我也想靠這個吃飯。」
「不過你是來這兒賣,我是先來這兒買,在你這兒抓貨,弄走去異地賣。掙個差價的辛苦錢。明白嗎?」
「要不是著急開張,我這麼大歲數,何必天天起這麼早跑這兒來?」
這話當然不是真的。
可這下不賣貨的,連寧衛民也一下神了。
不為別的,老爺子撒這樣的謊,不會是無的放矢。
這就更說明這攤兒上有玩意了。
「哎喲,我明白了。老前輩,敢咱們是同行,您是來抓貨的。那您就從我這兒淘換兩件兒吧。咱們互惠互利,我絕對給您個好價錢。」
賣貨的喜滋滋的還說呢,不想,這一句話招得康德又笑了。
老爺子著攤子上的三十來樣東西,故意嘬著牙花子,像是有點為難地調侃上了。
「錢我有,也想花出去。可……你這兒……看了看,你這兒也沒什麼好東西啊?」
「您這是什麼話?」賣貨的再次主介紹。
「您老往這兒看哪,這青花梅瓶怎麼樣,化窯。您買的起嗎?」
但這激將法沒用,康德完全是輕蔑以對。
他一手拿著東西,另一手拿著手電筒照給賣主兒看,直接就懟啊。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還化的?你倒是張口就來。」
「別的不說,你看枯枝上的雀鳥,這是翻著白眼看人的,窯能畫這樣?像這種稀稀拉拉的畫法,明顯是晚清民國的嘛。我要是你,就編個清末的,唬人的算還大點。」
「我不妨跟你多說一句,就你淘換東西的這家兒人,過去是大戶人家不假。可惜隔得年頭太遠了,應該早就敗了。」
「他們家真正的好東西,要麼是『運』里讓人抄了,要麼就是早就典賣乾淨了,剩下的這些,已經不是什麼正經玩意了……」
照實說,就康德的這些話,其實寧衛民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來。
不過他畢竟是在文玩行里做老了生意的,至知道一樣啊。
褒貶是買主!
這可是收藏界的老話了。
說了,其實只有一層意思。
說東西不好的人,才是了買心。
誰要一張口說,「東西真不錯,千萬別賣了」,他一準兒不買。
之所以說好,就是因為不想要。
想要就必然得挑病了,那才好價兒。
當然,尤為關鍵的一點是,你貶也得貶的是地方。
說的得在點兒上,對方才能不惱,才能真服氣。
而康德顯然是肚子里有貨的主兒。
他這幾句話一說,作用不小。
就看那賣貨頓時面顯吃驚,方寸大。
一個沒忍住,裡就把實話都禿嚕了。
「哎喲,看來還是您道行深啊。您是能掐會算怎麼著?還真讓您說著了。這些貨還真是從宦人家流出來的,就我們鄰居,他們家祖上就當過禮部的二品大員。」
「不過他們家也確實敗了,就連什剎海老宅都賣了,這些就是他們老爺子床板底下最後找出來的幾件舊玩意。他們家就沒一個人懂的,托我拿過來給變個現。」
「我也是看這鳥雀上翻白眼犯嘀咕呢,合著果然是西貝貨啊。也對,看他們家窮那樣,好玩意可不早就賣了。這還是最面的一件呢,那這兩件瓷就更沒法看了。」
「得,我今兒算是長學問了,下回再上這樣的,我就說緒年的。那……那我這兒這麼些東西,您就沒一件看得上眼的?這還有倆畫軸也他們家的,您要不要看看?」
最後一句聽來,賣貨的已經多有點心虛和失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康德咂了咂,雖然拒絕了看畫軸,卻也沒把話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