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殺紅了眼。
忽而無儘的喊殺聲中號角之聲鳴響,在這遼闊的山脈之間留下陣陣迴音,眾人不回頭看去,才見是韓家父子正高坐於馬上,徐徐從鐵甲軍中顯出型。
殿閣之,太子蕭亦昭正被他母後傅容摟在懷裡,他趴在門上,過門看見了韓守鄴,不自便了一聲“舅公”,還以為韓守鄴是來找他和父皇母後用晚膳的呢。
隻是他很快就被母後捂住了,他到母後的手在發抖,他不解地仰起頭看向,卻見並未看著自己,隻是直勾勾地過門看著外麵,神閃爍,令他有些害怕。他嚥了一口口水,下意識更地在門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映照著門外的無數火把,以及無儘的山海。
他看見他的舅公披鎧甲,被許多甲士簇擁著,從腰間拔出劍指向了他的父皇,道:“子桁,你我舅甥一場、脈相連,今日隻要你束手就擒讓位於我、下罪己詔,舅舅便留你一命,此後封侯拜相,也是富貴一生。”
臣子劍指天子,如此大逆之舉令眾人都不心中震,傅江大怒,亦執戟指向韓守鄴,大罵道:“韓守鄴!你這逆賊莫再口出狂言,還不速速引頸就戮!陛下寬仁,你就可以如此得寸進尺不!”
韓守鄴聞言卻一聲冷笑,連一個眼風都吝嗇於給傅江,一雙眼睛隻盯著蕭子桁,如同惡狼盯住一塊鮮紅的。
而與這滿山的劍拔弩張不同,此時的蕭子桁卻顯得悠然自得,他甚至朗笑了一聲,反問:“罪己詔?敢問大將軍,朕何罪之有啊?”
韓守鄴的劍鋒閃著冷,而他的語氣比劍鋒還冷,一門之隔的蕭亦昭聽見他舅公言道:“你為君狹隘、刻薄寡恩,枉顧當年南渡世家之功——不過區區四十載,你便忘恩負義意圖剪除世家羽翼,是也不是!”
門的蕭亦昭並不能全然明白此時舅公說的是什麼,但他已經意識到舅公確然要對父皇不利。
蕭亦昭有些害怕了,不悄悄拉住了他母後的手,這時又聽他父皇反詰道:“大將軍如此言之鑿鑿,為何當初沈、齊兩家遭難時卻不見韓家援手?蠶食鯨吞倒是一馬當先,如今再說這些話豈不是兔死狐悲假仁假義?”
韓守鄴聞言當即被噎住,隨即大怒:“你!”
蕭子桁一明黃負手而立,睥睨著韓守鄴麵不屑之,字字鏗鏘,道:“朕忘恩負義?還是爾等得寸進尺?自古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曆朝曆代莫不如是,偏我大梁臣位居君主之上,這又是何方道理?”
“江左的天已經得太久了,”天子的聲音迴盪在群山之間,“今日朕便在此由爾等砍殺,王敗寇絕無二話,但若你敗了,朕便要韓氏一族上下幾百口項上人頭,以正這君臣綱常,你敢是不敢!”
天子一怒,伏百萬,流漂櫓。
這一年已經是蕭子桁登上帝位的第六年了,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假借風流浪的假麵藏自己的小皇子,而是親手砍殺過齊氏一族的攻於心計的君主,如今他負手立在磅礴的行宮殿宇之下,已經蓄鬚的麵龐顯得尤其老辣穩健,令人見之便會生出臣服之心。
然而韓守鄴卻並不為這般君威所懾。
早已下定決心要將棋盤掀翻之人自然不會再囿於棋局的規則,如今齊嬰已死,蕭子桁的倚仗已經冇了,他孤一人被圍困在此又能翻起多大的浪來?今日他韓守鄴帶了足足兩萬兵,而大銀甲軍卻不過五千之數,就不信治不了蕭子桁這區區黃口小兒!
韓守鄴一念既定,也懶得再跟蕭子桁廢話,長劍一揮便要率領手下眾將士摘了他外甥的腦袋,不料卻見蕭子桁眼中一閃,隨即韓守鄴耳中便忽聞利箭破空之聲,他兒子韓非從一聲斷喝:“父親小心!”
隨即立刻飛撲上前,一劍將從韓守鄴後向他的冷箭劈了兩半!
一切隻在眨眼之間!
韓守鄴丨下駿馬驚,立即高高揚起前蹄長聲嘶鳴,韓守鄴大力拉住韁繩才穩住馬,隨即匆匆回頭向後看去——但見百步之外的山林之中忽而現出無數甲士,為首那人一戎裝,手握纏紅大弓,一洗煉之氣——正是當朝車騎將軍,裴儉!
蕭子桁藏了後手!
韓守鄴和韓非從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未及說話,便聽蕭子桁揚聲道:“逆臣作,禍我社稷,天下人人得而誅之——裴儉!朕命你生擒韓家父子,其餘人等,降則不殺!”
天子聲如金玉,層層迴盪在群山之間,一時宛若神諭降世,而裴小將軍則斬釘截鐵領命,山林之中潛藏的將士此時紛紛冒出頭來,喊殺之聲不絕於耳,令聞者皆膽寒。
然而韓守鄴臉上卻並不見多慌之。
他朗聲大笑,笑聲開懷暢意,大聲道:“蕭子桁!你自以為聰明,實則不過爾爾!”
他猛地一揮手,韓非從便示意旁的副向半空之中發了一枚火箭,亮乍然衝上淆山的天空,隨即山下便響起山呼海嘯一般的兵戎之聲。
韓守鄴……也藏了後手。
笑話!他行的是謀逆之事,怎會不慎重?怎會不把事事都考慮在?
那裴儉十年前不過是石城一個一文不名的小都統,結果卻在蔣勇被殺的那一年不知為何了齊敬臣的法眼。他一直暗中提攜這個小都統,後來還在北伐之戰中對他委以重任,讓他在見山關一役立下奇功、險些斬瞭如今已故的北魏老燕國公的首級,可謂一戰名而天下驚。
這五年齊敬臣更是明目張膽扶植庶族,裴儉也跟著水漲船高,但凡由齊敬臣主理的戰事他都會帶兵上前線,先士卒屢立戰功,如今未及而立便已經升為車騎將軍,是蕭子桁最為重的武之一,多年來一直蠶食分化著韓家人手中的兵權。
他擺明瞭就是齊嬰的人,韓守鄴怎麼會不防?
韓守鄴布這局棋佈得太久了,他把一切都想到了,甚至除了裴儉他還防了其他人,譬如齊家的幾個旁支,齊楓、齊崢、齊庭,凡是淆山方圓五百裡之所有帶兵之將他都一一盤點過,要麼在他們邊埋了暗釘,要麼就提前將他們調往了邊地,今夜都絕不可能來此壞他的大事!
絕無疏!
一切在此一搏!
淆山空曠,短短的幾個閃瞬之間形勢卻一變再變,令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到暈眩。
而殿閣的大門之,年的小太子已經明白了門之外的一切都不是遊戲、不是玩笑,他的舅公是真的要殺死他的父皇,此刻橫陳在他眼前的就是真真正正的刀山火海、人間煉獄。
他忍不住開始發抖。
“母後,”他哭了,小小的手拉住他母後的襬,“昭兒害怕,昭兒害怕……”
他不敢再看門外了,隻回過想撲進母後懷裡,然而他的母後卻強地將他推開,的那雙手扣在他小的肩膀上,迫他睜大眼睛看著門外的一切,染了豆蔻的指甲將他刺痛了。
“昭兒,你看清楚了,”他母後的聲音很冷很沉,字字落在人的骨頭上,“這就是你未來要走的路,即便生靈塗炭、即便雨腥風,即便你的親人都舉起刀要來砍你殺你,你也不能退。”
“就像你的父皇那樣,”母親長長的指甲更深地刺進他的皮裡,“永遠站立在那裡,永遠不停止爭鬥,永遠去往最高的地方。”
蕭亦昭抖得更厲害了,一時也不知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當時母後的語氣令他特彆恐懼麼?
是因為當時母後又尖又長的指甲刺得他特彆痛麼?
是因為他懼怕自己此後一生都要像父皇那樣麵對這些可怕的事麼?
還是僅僅因為……他看到父皇好像要被舅公擊敗了呢?
他還太小了,他本不知道。
他隻到越來越恐懼,看到父皇的銀甲軍一個一個倒下、剩得越來越,看到那位裴儉的小將軍來到了父皇邊護駕、幾劍便砍翻了好幾個想對父皇不利的賊子,可是他砍倒一個,就有一個新的人補上來;他砍倒兩個,就又有一雙新的人補上來……好像無窮無儘似的。
他看到舅公在猖獗地大笑,他看到父皇背對著自己的影顯得格外寥落,他看到他背在後的手地攥了拳,他看到傅江伯父了很重的傷,已經倒在了他們的大門之前,滿都是傷口……
他看到越來越多披鐵甲的人近了父皇、近了自己和母後藏的這宮殿……
那個裴儉的將軍已經殺了一個又一個賊寇,他已經渾都是了,可是仍然有人朝著大門跑來,他們眼中冒著兇,手中的刀上沾滿了鮮,像是吃人的惡鬼要奪走他和母後的命!
他的父親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他的母親是一國之後!他是未來將要登上皇位繼承大統的天子!
為什麼這些人卻要殺死他們?
他真的好害怕……
而此時韓守鄴著潰敗的蕭子桁終於寬了心,他得意地大笑著,笑聲不斷在群山間迴盪,眼前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砍掉蕭子桁腦袋的那個畫麵,他還看到自己穿上了一明黃,登上至高之位被千萬人叩拜、山呼萬歲。他要封自己的晏夫人為皇後!他要讓和鯉兒用之不儘的榮華富貴!他要讓當年所有看不起他的韓家族老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誰才最終給韓家帶來了無限的榮!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察覺。
山下的兵戈之聲已經漸漸消弭了,緩緩陷了寂靜,而山道之下卻漸漸冒出了越來越亮的火,有無數的火把攢著,將淆山的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晝!
就在那樣突兀的安靜裡。
就在那樣灼人的火中。
所有人都看見山道之下緩緩行來一個人影。
峨冠寬袍,目流。
不帶一兵戈之氣,可卻莫名讓人到威如山。
他後有無數連綿的火把,令人直覺他帶來的是明,可那火焰又像是地獄的業火,曾焚燒過這世間不計其數的冤孽和貪婪,將它們一一焚灰燼。
同樣的,也無地焚燒過他。
他從無底的業障中走來。
依然如那些崢嶸的往昔一樣
既像是阿鼻修羅。
又像個慈悲的佛。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四卷最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