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左風景如畫,建康繁華依舊,仍是這天下第一等風流矜貴的所在。
秦淮北岸曆來是大梁王公貴胄聚居之地,近年更添了一座巍峨的府宅,原是當朝第一武韓守鄴大將軍分府彆住,在這寸土寸金的秦淮北岸辟了約一坊之地另建新宅,匾額上的“大將軍府”還是當今陛下筆所題,著實是雄闊麵極了。
這也不怪大將軍鋪張,人手中握有多大的權柄,自然便要配上多大的氣派,否則便兩不相襯了。齊家衰敗之後,韓家了實實在在的第一世家,而韓大將軍手握三十萬兵馬更是韓家的翹楚,比他們一族的主君風頭更勁,即便天子也要禮遇三分——這樣的人,難道還不配建個豪奢的新府宅住上一住麼?
這日大將軍府來了位客人,正是韓家的主君韓守鬆。
他被下人引著、穿過開闊的新庭進了正堂,落座之後卻遲遲不見他兄長韓守鄴來見他,隻有他的侄兒韓非覺先至堂屋同他敘話。
韓非覺是韓守鄴的第三子,今年方二十二歲,因自弱不能隨父親軍營曆練,是以一直讀書立誌考取功名。他上麵本還有兩個哥哥,二哥韓非墨因病早逝,大哥韓非從今年三十七歲已是軍中將領、是最得他父親看重的兒子,平日多待在軍營,是不常在府中的。
韓非覺上堂拜見了叔叔,韓守鬆同他一道喝了杯茶,說了幾句話。
他先是問起侄兒的,隨後又問起了他讀書的近況。
“勞叔父掛念,”韓非覺答,“子也無非一直就是這樣,大小總要生些病,侄兒早已習慣了。”
他的確是一副病容,怏怏的模樣,眼睛也無甚神采,瘦得有些佝僂。
“至於讀書,”他苦笑,“我不像仲衡那樣天賦異稟,還要多下幾年苦功。”
韓守鬆一聽他如此說,自然要客氣兩句,順道指摘起自己次子的不是:“你可不要提他,那逆子做的荒唐事可比正經事多出了許多去,當初還敢在鄉試考場上白卷!這樣的人還能點什麼狀元,說出去都是天下之大稽!”
韓守鬆上雖是這麼義憤填膺地說著,然則心中其實還是十分為自己的次子到驕傲——堂堂狀元,乃天下讀書人之楷模,豈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效仿的?他那次子雖時荒唐,但的確天賦出眾,如今委實很令他滿意。
隻有一點……他與那齊二,屬實走得太近了……
而韓非覺的日子便不那麼好過了。韓守鬆是知道的,他那兄長本就是一介武夫,時在家中便不讀書,如今居高位更看不上文臣,心裡對讀書治學總是頗為鄙夷。他隻倚重自己的長子,而對病弱的三子則一貫十分冷漠,更不對他的前程抱什麼希。
實在有些可憐。
韓守鬆拍了拍侄兒瘦削的肩膀,心中暗暗一歎,又轉而問起了他父親在何。
韓非覺答曰:“父親正在後院陪鯉兒……玩投壺。”
鯉兒。
這是前幾年韓守鄴新得的孩子。
那時齊家新敗、韓家崛起,韓守鄴手握重權自然為眾人爭相追捧,他一向好丨,便有許多心思活絡的小員開始往他床榻上塞人,其中一個晏卉的子尤其豔出挑得他喜,□□好後仍掛在心裡揮之不去,後來索娶進家中抬了側室。
這側室也是好運道,進門不過一年便懷上了胎,還是個男丁,韓守鄴老來得子極為欣喜,對這個幺子更是百般寵,如今這孩子四歲了,韓守鄴但凡冇有公事便會親自教養這孩子,另也同他母親時時溫存。
韓守鬆今日登門本就是為了赴兄長的約,結果韓守鄴把他來了,自己卻去陪著側室和兒子玩什麼投壺,豈不荒唐?韓守鬆一時有些怒,但也忍不發,幾句話彆過侄兒,便自己起往大將軍府後園而去。
貴族府宅,雖則在建築上可修築得同樣巧豪奢,但若推敲起細節,仍可分出高下。
譬如這大將軍府吧,雖則簇新雄渾,然而其間所栽種的樹木卻都尚且年輕,比不得世家本家,連庭院中的樹木都是有年頭的,倘若當初冇有南渡那等浩劫,他們的庭院之中都會有百年古木,自然能在無形中彰顯積澱。
與樹不同,花便冇有這麼多講究了,隻單講一個豔麗好看。大將軍府後園的花便開得十分招搖,尤其多植芍藥,據說那是晏夫人的心頭好,大將軍因寵,便在後園中多植此花。
此時韓守鄴便在芍藥花間陪著他的幺子投壺,他那豔的晏夫人正笑意盈盈地坐在石桌邊陪伴,真乃一幅祥樂和的絕妙畫卷。
“鯉兒看準,用力投!”
韓守鄴正半蹲著子護在幺子後,年僅四歲的鯉兒結實得像隻小牛犢,的小手抓著長長的箭,葡萄一樣的大眼睛認真盯著前方不遠小小的壺口,隨即用力一擲,那箭便向前飛去,韓守鄴見起勢不錯、覺得這回有戲投中,目便也不追著那箭,隻可惜最後還是著壺口飛了出去,隻差一點點便中了。
鯉兒十分憾,生氣地跺著腳,韓守鄴見狀大笑、正要哄孩子,又聽後傳來一聲咳嗽,回頭一看,才見是自己的胞弟正臉不善地站在自己後。
他那妾晏夫人也算懂事,一見這景便抱起鯉兒說要先退下,鯉兒一個孩子,正玩得起勁怎麼會肯走?自然難免哭鬨一番,韓守鄴想安,可韓守鬆已經走到了近前,晏夫人向他行過禮、隨後便將孩子強行帶下去了,鯉兒十分不忿,底氣十足的哭聲隔了很遠還能聽到。
韓守鄴五十多歲再得幺子,自然對鯉兒疼到了骨子裡,一見孩子哭難免心疼,至於脾氣就要朝著弟弟發泄了。他臉沉了沉,道:“不是說了一會兒就去正堂見你麼?片刻功夫都等不及,非要與孩子為難?”
……這話說的可就有些過分了。
韓守鄴如今在朝中的位的確高於韓守鬆,可若在家族之論,他是要敬稱韓守鬆一聲“主君”的。江左世家的規矩曆來都是如此,一族之主君不以長立,凡家族之皆以主君為尊,即便是族中長輩,也要對主君以禮相待。
韓守鄴方纔的言行,毫無疑問已經越界了。
這種逾矩之事其實也不新鮮了,這些年韓守鄴權勢日隆門生廣佈,早已日益離了家族的掌控。因他權勢在握,家族中的許多子弟也對他生出依附之心,尤其他的長子韓非從行事和他父親一樣跋扈,更大包大攬替人辦事,在他們那一輩中頗有人,更使韓守鄴這一房有了些逾越家族規製的意思。
韓守鬆雖然一向秉溫和包容,但麵對韓守鄴如此囂張的言行也難免心中不快,他的臉也沉了,說:“兄長若無要事,往後大可以終日陪著妻兒嬉鬨,不必邀旁人來府上打擾,也免耽誤他人工夫,豈不正好?”
這句反嗆頗有力道,令韓守鄴也更加起了脾氣。
他這些年是越來越不得氣了,朝廷百見到他無不是結討好阿諛奉承,誰敢說一句令他不快的話?就算是當年那一人獨斷乾坤的齊敬臣如今不也對他客客氣氣?偏自己這個弟弟還拎不清形勢,難道是覺得一族主君有多麼了不起、有資格對他頤指氣使?
哼!
韓守鄴年時不學無,因此即便生而為家族的嫡長子也依然錯失了為主君的機會,這位子便宜了他的弟弟韓守鬆,他曾一度為此失意憤恨。後來還是他的母親心疼他,不忍見他終日負氣,遂說服他的父親在軍中替他謀職,並一路百般提攜,這纔有了他日後登上大將軍之位的結果。
他心中對自己這個弟弟的態度頗為複雜:一來,他的確知道自己並非做主君的料,遠不如他弟弟勤懇包容;二來他終歸也還記恨弟弟當年搶走過自己的東西,讓他有很多年都鬱鬱不得誌。
眼下今非昔比了,他韓守鄴翻了、了為家族挑大梁的人,他有心讓所有人都看看自己如今的就,更有心韓守鬆一頭,此時當然不肯示弱,聞言當即一聲冷笑,說:“冇有要事?仲衡至今還冇回到建康,你兒子的事就不是要事了?”
韓守鬆聞言臉登時一變。
仲衡……
是啊,他……還冇有回來。
今歲二月南北大戰方歇,此後不久兩國談判,決意和親以結秦晉之好。
送親這等差事,照理說怎麼都落不到仲衡上,可偏生那齊二擔下了使君之職,仲衡又一向與他走得近,遂在陛下麵前自告勇,誰勸都不聽、怎麼都要一同跟著去。
原先齊家得勢時倒也罷了,可如今那齊敬臣是千夫所指,看似榮寵加耀無限,可實際呢?他已經淪為陛下用以和世家爭鬥的鷹犬,他所在之就是泥潭、就是火坑,和他走得近能有什麼好?
可仲衡偏偏不聽。
這下可好,北魏浴佛節出了一場驚天的山火,那齊敬臣據說已經燒死在那場大火中,甚至連魏帝也險些到波及。這訊息如今早已傳回了江左,引得天下震,韓守鬆還聽說齊家已經了一鍋粥,齊敬臣是他們家最後的指了,倘若連他也死了,他們那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又該如何過活?
再說回北魏那邊。
現如今齊敬臣死了,魏帝與公主的婚事也延宕了半月,前幾日才總算是辦完了大婚的婚儀,送親的使團也總算可以折返,可仲衡執拗,非說要找到齊二的骨才肯離開上京,因此一再拖延歸期。
笑話,那把大火將那座山都燒燬了一半,齊敬臣的骨恐怕早就了一把灰,又要到何去尋?自然是絕不可能找到的了!
韓守鬆近來給自家那不省心的兒子送去了不知多封催還的家書,可卻儘如石沉大海,這真是讓當父親的急白了頭——困死齊二的殺局源就在江左、就在韓家,仲衡牽涉在其中越深,所擔的危險也就越大,他一定要回來,速速回來。
韓守鄴見同胞弟弟不再還了、一副被人牽住命脈的模樣,心中頓覺暢意。
他悠悠然在石桌邊坐下,手邊正有方纔晏夫人提前晾好的涼茶,他取杯一飲而儘,又將杯子擱下,對韓守鬆說:“仲衡一貫與那齊二走得近,也不知是被灌了什麼**湯,不知幫襯自家親哥哥,反倒在人家手邊獻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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