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與主人家敘舊的人寥寥不多,要麼是原先與齊家走得極近、無論如今怎麼避嫌都躲不掉乾係的人家，要麼本就是庶族出，既無家族倚仗、又在場上冇什麼前程的散兵遊勇,譬如裴儉裴小將軍、新科狀元李巍,以及其餘若乾當初蒙小齊大人提拔的寒門員,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幾十之數,圍在本家的庭院之中，也算得一個麵了。

而蕭子榆便是瞅準這個機會屏退左右、留下單獨與齊嬰說上幾句話的。

又是許久未見他了。

明明他北上和議之前一切都還是好好的，可朝夕之間卻萬事皆變，齊大公子和齊三公子涉案獄,齊家立刻便呈風雨飄搖之態。

敬臣哥哥應當很累吧……他瘦了很多,如今披麻戴孝更顯得冷清,可仍然十分俊,仍然令萬分迷。

蕭子榆仰頭著,心中酸得無以言表,知道無論廷尉查出什麼結果齊家都免不了要遭難,因為的皇兄已經橫下心要剷除這個家族,甚至……他想殺了齊嬰。

一思及此便不淚流滿麵，拉著齊嬰的袖子急不可待地哀求：“敬臣哥哥,你與我婚吧……”

你與我婚,便也是天家之婿,我以我的一切保你、與你生死與共，這樣即便我保不住你的家族,起碼也可以保住你。

保住我最心的你。

如此生死飄搖之際，蕭子榆給出的這句話分量不可謂不重，是在用自己的份乃至於命挑戰新帝的威嚴，試圖在千鈞重之下救他的命。

蕭子榆見到自己話音落下之後,慕多年的這個男子便對出了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眼神，和，且著容。

他容了……

蕭子榆的心在他的那個眼神中融化糖水，同時又比平生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強，彷彿可以立刻披堅執銳為他衝鋒在前，放棄的一切隻為保他平安。

就是如此得到這個人的。

可卻又見他搖了搖頭，對說：“殿下，你我婚約還是就此作廢吧。”

他的神清淡溫，可是說出的話卻宛若世上最鋒利的刀子，令立刻痛不生。

的眼淚掉得更兇，問他：“……你說什麼？”

他一孝，負手立在前，即便落如此困厄之境依然顯得卓然，巖巖若孤鬆之獨立。

他說：“我與家族皆在懸崖之畔，殿下手或許並不能解困，反倒會一併墜深淵，那又是何必？”

他著，有些溫，有些歎息，眼神深邃不可見底，似乎有些話要對說。

彼時蕭子榆不知何故忽然有些慌，總覺得他就要說出什麼不願耳聞的話了，立刻捂住了耳朵大聲說：“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捂住了耳朵，亦哭得更兇，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他的臉，他也並不勉強，隻靜默地站在麵前，不說話，也不為拭淚，直到頹然地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才聽見他平鋪直敘地對說：“殿下，如可逾越君臣之分，我一直當你是妹妹。”

他以最不聲的方式將匕首在心上得更深。

“你我之間總夾雜著許多紛繁人事，未若時那樣明淨，殿下或許並未明白，其實你我終歸是不可能的。”

“若我家族無恙，我便自然奉命居樞院之職以作國之屏障，無論先帝還是陛下都不會容我賦閒；而若齊家傾覆，我亦不可能獨活於世，殿下更無法下嫁於罪臣，你我終歸殊途。”

他說的清清楚楚簡明易懂，任誰都能聽明白了——他們的婚事原本就是一場虛幻，本不可能真。

可在蕭子榆聽來這番話卻是天書——本不明白，明明隻是想要與心的男子婚相守，明明的父兄是江左的君主足可以給任何東西，為什麼偏偏，無法跟他在一起？

而他接下來的話則更加容易懂了。

“何況我對殿下並非男之。”

他輕微地歎息，又彷彿終於放下了一樁心事般，顯得釋然。

“婚姻嫁娶何等容易，無非一場宴席禮儀，但此後漫漫餘生卻難以計日以度。殿下深我萬分激卻不敢領，莫若婚約就此作廢，他日殿下若尋得一心人，方知世上唯有兩相悅才最是令人心儀。”

他這句話說得工整且板正，亦十分真誠，尤其說起“兩相悅”四個字的時候出前所未見的誠摯之，同時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人什麼事，眼中著淡淡的思念。

寡淡而纏綿。

那是從未有機會窺見的溫。

就活生生站在他麵前，可卻比不過他此時心中的那個幻影來得讓他歡喜。

何等殘忍。

何等狠心。

蕭子榆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為了他，甘心承皇兄的訓斥和眾人譏誚的眼神，而他給的卻永遠都是拒絕，以往這些拒絕是無聲的，尚且可以裝作冇有看懂，可如今他卻將一切說得如此清楚，讓避無可避。

敬臣哥哥……你何以待我如此狠心？

蕭子榆自己乾眼淚，與他相對無言，眼中著冷寂，以及冷寂之後愈髮深固的執拗。

仰起臉來看他，對他說：“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是把我當妹妹還是當什麼，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喜歡旁人，我隻要與你婚，我隻要一輩子都在你邊。”

“真心？一輩子的事誰能說得準，或許你現在不喜歡我，但改日便喜歡了……就譬如我，可能今天不喜歡一支釵，但改日便尤其了。”

不斷自己給自己著眼淚，在他似乎又要開口說拒絕的話時大聲打斷了他，狠狠地告訴他：“我們一定要婚！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我也會後悔的！”

哪怕你不我，我也要跟你婚，因為我一定要救你的命。

他是明白的意思的，既知曉的深，又明瞭的用心，他為此容並激，可亦知道那都不是意。

他已經有了真心的人，無法再報償彆的子的意。

蕭子榆看出他還要再規勸自己，可主意已定，不願再由著他把那匕首在心上得更深，是以平生第一次在他之前轉離去。

匆匆地逃離，潰不軍。

齊嬰站在原地看著蕭子榆跑遠的背影，眼中的影變得晦暗起來，更無奈已極。

但他並非看向離開的方向多久，很快便回側首，轉而看著花園假山後佈滿影的角落，淡聲道：“大人請出來吧，我已久候多時了。”

他話音落下，那假山的影後便走出了一個人。

拖著右滿瘡痍。

徐崢寧。

當夜子時，建康城中萬籟俱寂。

一人一騎奔向城門，那人穿長長的黑鬥篷，麵目匿不可見，馬蹄之聲在深夜裡清晰可聞。

城門的守衛見有人深夜出城自然要阻攔，卻見馬上之人勒馬之後出真容，正是樞院的徐崢寧徐大人。

他自懷中掏出樞院的令牌，冷聲道：“樞院公乾，開門。”

樞院……

樞院可不是一般的衙門，所牽涉的機要多不勝數不可枚舉，萬一耽誤了大人辦事那可擔待不起。守城的士兵一見哪敢怠慢，當即便要遵命打開城門，卻忽而聞得夜中一聲笑言：“徐大人南歸不久，不是領了恩旨在家中靜養麼？如此深夜又是為了哪樁公乾？”

在場之人聞聲皆回頭看去，卻見夜之下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出現了若乾甲士，皆兇畢威人，為首那人長麵白、角帶笑，置於如此殺氣騰騰的境仍一副悠然自得之態，乃是樞院十二分曹之一、專司監察的朱瑋朱大人。

徐崢寧著他眉頭不深深皺起。

此二位大人相識共事已有近二十年，在樞院之互為倚仗同生共死，一起曆過不知多腥風雨，而像今夜這般彼此相對卻是從未有過之事，委實當得一句新奇了。

徐崢寧隔著濛濛夜霧看著同袍，沉聲問：“你要攔我？”

朱瑋一笑答曰：“自然。”

徐崢寧神不，語氣卻變得森然：“為何攔我？”

朱瑋笑意不減，向皇宮方向拱了拱手，答：“奉天子之命。”

徐崢寧沉默了。

朱瑋蒼白的在暗夜之中顯得氣而鬼魅，他向徐崢寧靠近一步，語氣捉不定：“今日齊家大辦喪事往來者眾，說來的確容易渾水魚，但樞院的本事你和樞相應當是最清楚不過的，難道還以為在花園中的談可以瞞過樞院的眼麼？”

朱瑋說著，眼風掃向徐崢寧鬥篷之下匿的東西，緩緩向他手，說：“東西給我。”

他的語氣變得冷酷了，但眼神之中也仍有淡淡的憐憫，似乎還念著與徐崢寧多年的分，對他說：“把樞相給你的東西出來，這件事便與你無關，陛下那裡我自有代，不會把你牽扯進去。”

徐崢寧聞言一笑，卻隻字未言，隻緩緩手從腰間拔出長劍。

朱瑋的眼神更冷了，那常年掛在角的笑已全然消失不見。

他盯著徐崢寧，冷笑：“你要與樞院手？就憑你如今的廢人之？”

他輕蔑地看向徐崢寧的右。

徐崢寧對此言似無知無覺，仍麵目肅冷，隻答：“閒話莫說，既要抓我，那便手。”

朱瑋見他冥頑不靈，狠狠一摔袖子，語氣陡然淩厲起來，喝問：“徐崢寧，我隻問你一句——你究竟是天子之臣大梁之臣，還是那位上的私臣？難道就因為他以五州之地換了你一命，你便要摒棄章法做他的鷹犬不！”

“我再說最後一次，”朱瑋的聲音已經冷到不能再冷，“東西給我，今日這事便當不曾發生。”

這似乎是最後的通牒，也似乎是老友之間最後的寬宥。

徐崢寧不是不明白朱瑋的好意，他有意放他，隻是……

他沉沉地歎息一聲，似乎原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最後仍隻化作了一聲歎息。

“不必再勸了，”他仍孤執劍，著朱瑋神淡淡，甚至還帶了些許釋然的笑，“手吧。”

朱瑋聞言眉頭皺得愈發，隨後眼中冷酷之褪去，亦隻剩無邊歎息。

他最後看了徐崢寧一眼，繼而緩緩回，向自己後的眾甲士輕輕揮了揮手。

霎時刀劍影廝殺之聲驟起，將這夜霧之中的建康城襯得如同深淵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