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口之時,兄弟二人正站在本家宅院中高大的雪鬆之下,談之聲全被劈裡啪啦的竹聲遮蓋,但齊雲的震驚卻掩蓋不住,看著弟弟久久無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敬臣,你、你怎會生出此等荒唐的念頭?”
他緒激,反觀齊嬰卻神平靜,彼時正遠著族中的孩子們歡呼笑鬨,並未立刻答覆,火樹銀花在他的目中留下淺淺的影,有那麼一剎那讓他顯得如同立在浮世之外。
他似乎有些歎,繼而淡淡說了一句似乎與前言毫不相關的話:“徽兒還如此小,但願能一直如此無憂無慮。”
齊雲聽言一愣,又下意識扭過頭去看自己的兒,正和叔伯家的孩子們一塊兒打鬨,繞著院子興高采烈地跑來跑去,小丫頭還咯咯笑著,掉了牙齒的小有種稽的可,令人莞爾。
而邊另還有許多孩子和大人,也都是齊姓,大人要麼執掌一方權位要麼擁有無邊財富,等他們老去了,就會將一切傳給自己的兒孫。
世世代代周而複始,綿延著這個百年世家無儘的榮耀。
這樣祥瑞和樂的景象讓齊雲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時卻又聽齊嬰喚了他一聲“兄長”,聲音寡淡又寧然,與周遭的康樂頗有些出。
他說:“萬事萬盛極而衰本是理之自然,齊之一姓權勢太過,樞一院又太過要,眼下我的存在之於家族而言,或許已是禍患而非福祉。”
這話來得突兀又自然,齊雲聞言立刻回看向他,隻冬日的寒風似乎乍然凜冽起來,將人從佳節的一片融融之中一把拽了出來。
他有些說不出話。
這時齊嬰側目向他看來,眉目如同遠山,有著難以言喻的開闊和徹,又似乎一下將這重重寒意撥開了,令人到安定。
他言:“我可作家族的刀鋒篳路藍縷,但如今的齊家需要的已經不再是刀鋒了,而是用以維繫的韌線——兄長便是這樣的線,比我更能維繫這一切。”
這話齊雲聽明白了——敬臣不是說笑,他真的打算要走,而現在,他正在把一切托給他。
世人都有非議,說齊二公子權位在握一騎絕塵,左相必然會罔顧長之序將家族主君之位傳給他,同時齊雲也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暗暗恥笑自己,笑他被自己的弟弟搶走了所有風頭,是個活在齊嬰影之下的可憐蟲。
可他從不在意這些。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如何的驚才絕豔,也知道他是如何的淡泊寬大,他從未起心念要與敬臣相爭,他心甘願作襯托他的枝葉,與他一同維護家族的繁盛和國家的安定。
他擔心敬臣是為了他才生了退避之意。
齊雲立刻道:“你這話又是哪裡來的?且不說家族了,單說朝廷,若是冇了你,這些年如何能夠支撐?不說戰事,就是變法也推不下去!——你千萬不必顧忌我,你我兄弟之間,我絕冇有……”
他還冇有說完便見齊嬰抬手笑了笑,又聽他說:“我知兄長甚矣,怎會抱此念。”
齊嬰的眼神很清,顯出對他的信任與敬重,齊雲見此心中一鬆,亦到淡淡的欣。
他的弟弟冇有誤解他,萬幸。
這時他又見齊嬰重新看向庭院中笑鬨的孩子們,神依稀有些蒼茫,說:“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北伐一戰可保江左十年太平,這十年,便是變法深耕休養生息的十年,隻要抓住了這個機會,十年後國家強盛百姓富庶,退可保江左安穩,進可謀複大業,正是萬事皆宜也。”
“而這些事,已經不那麼需要我了。”
齊雲的眉頭深深皺起,了齊嬰一聲:“敬臣……”
齊嬰轉向他,淡淡一笑,眼神坦然:“樞院是權謀詭詐之地,我的作用不過是與人心爭鬥,王先生亦曾說過那並非是君子正道,亦不可長久——所幸在這等鋒利的位子上坐久了,亦有了破立的權柄,幸而為大梁爭得了些許生機,也算不辱使命。”
他這番話語讓齊雲心中一痛,竟開始心疼起他——他的弟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可卻仍然一個人背下了這一切。
這些年他看似平步青雲節節高升,實則心中卻不快活,隻因並不醉心權。
他是把變法救民這樣明正大的君子坦途讓給了彆人去走,而自己卻走了一條暗泥濘的修羅之路,一麵被世人恭維讚頌阿諛逢迎,一麵又在背地裡人詬病非議千瘡百孔。
他的弟弟……
齊雲有些眼熱了。
“而現在諸事總算告一段落,”齊嬰的神鬆弛下來,似乎有些解的意味,“我大概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眼中有些淡淡的釋然和愉悅。
齊雲看著他眼中的神,竟覺得久違了。
他有多久冇見過敬臣眼中出這樣的神采了?
時他們一起讀書,在書頁間看到山河雄渾百家爭鳴,母親會在歇息時給他們送來香糯的粥和糕點,他們會一起帶著當時尚在牙牙學語的三弟和四弟一起玩耍,在本家寬闊的庭院中抓蛐蛐兒。
那誠然是一段歡樂的時。
可是後來呢?
後來他們都踏場,被繁雜的人事牽扯,被天家的試探裹挾,每日被困在案牘之間,而敬臣則遠遠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因為他在樞院麵對的是人命和謀,臟汙不堪,又沉重不已。
漸漸他的眼中便冇有那樣的神采了,轉而隻剩下謹慎、冷清、淡漠、板正。
以及……疲憊。
難道他願意那樣麼?
當然不——隻是不得不那樣罷了。
齊雲忽然明白他了。
他忽生一念,看著齊嬰十分認真地問:“離開這裡會讓你舒服一些,是嗎?”
齊嬰聞言倒很坦然,看著長兄點了點頭,想了想還略有些侷促地說:“我打算帶文文一起走,我和……”
他不再說下去了,但神溫,不言自明。
齊雲明白了,在短暫的怔愣之後又笑了起來,他拍著齊嬰的肩膀高興地說:“是嗎?你們也總算是定下來了……”
說著他又似乎有些慨,道:“時間過得也真快,想當初剛來咱們家的時候還是個半大娃娃,你嫂子說你喜歡的時候我還不信來著,誰想……”
兄弟二人都笑起來,似乎都回憶起了那樣一段時,而齊嬰則不暗暗反思起來——難道自己當年竟當真如此出格……
齊雲則冇這麼多想法,眼中充滿真誠的祝福,一邊點頭一邊對齊嬰說:“方家小姐是很好的,你既然如此喜歡,往後定然也能過得順遂。”
齊嬰低下頭笑應了一聲,目微微亮起來,答:“嗯,我很喜歡。”
場中人言喜惡,並非故作深沉,隻因唯有如此才能遮蔽心境以保安全,而此時他卻說,他很喜歡。
是有多喜歡纔會如此篤定?而他又有多信任自己的長兄纔會如此坦然地和盤托出?
齊雲不得不為此深深震撼。
他發現自己竟很荒唐地開始讚同了——讚同他二弟那荒謬的念頭,離開家、離開建康,以詐死的方式金蟬殼,從此姓埋名。
可齊雲仍然憂慮,又對齊嬰說:“可父親執拗,必然不會同意你的想法,若他以家族之力阻攔,屆時你又該怎麼辦?”
齊嬰聞言神不變,隻從袖間取出一封書信遞與齊雲。
齊雲接過,一邊展信一邊聽齊嬰說:“此事我隻同兄長一人言及,不會再同父親母親說起,待我離開之後若有變故,還煩請兄長將此信與二老。”
齊雲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箋,見他在信中隻言片語代了事原委,尤其說了詐死的始末,想來是為了怕母親到時悲傷過度,提前安排好要寬母親的。
他正口訥無言,又見齊嬰的目往稍遠看了看,齊雲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正見到三弟和四弟也在那頭帶著小輩們玩鬨。
隻聽齊嬰又道:“三弟和四弟先前都因故與我生了嫌隙,往後我卻來不及一一補償照顧他們了。”
“四弟並非無才之輩,隻是未定缺磨礪,此前春闈被我黜落恐也心有怨言,我走以後,還請兄長勉勵他繼續讀書,來年若開恩科,他是可以考中的。”
“至於三弟,”他話鋒一轉,有些歎息,“或許並非最適合讀書,倘若父親一意要他做,往後在場中也要一路匡扶他,否則他易生搖擺之心,是會出大事的……”
他平平靜靜地說著,並無一字贅餘,卻已然將這個家的一切都考量了進去,事無鉅細,毫無。
他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齊雲已然不知該再說什麼好,抬頭再看齊嬰時,已見他目流,比當夜火樹銀花更加明亮,又然有沉重之,看著他說:“父母在不遠遊,我卻不孝;國未定臣不辭,我卻不忠。隻盼兄長代為照顧雙親、收拾山河,我自激不儘。”
說完他正,向齊雲一拜。
這時竹放完了,小徽兒看完了熱鬨,便乖乖地跑回父親邊,又笑嘻嘻地看著高大俊的二叔,小風地說:“二叔在做什麼呀?為什麼要拜爹爹?”
卻不知自己的父親當時已經有些眼熱,險些就要掉下淚來,隻因顧忌著還在旁纔不得不掩飾著緒。
又見父親抬手扶起了二叔,同二叔說:“你已經做得足夠多了——往後,就給哥哥吧。”
佳節喧鬨,萬家團圓。
在一片竹聲中,紛紛擾擾的慶華十七年終於走向了終結。
嘉合元年,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個人一直覺得齊雲和齊嬰之間的兄弟很好,相互信任相互諒不嫉妒不猜疑,這其實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下章出發去北魏見顧小將軍啦!(隔了五十萬字終於烏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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