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 朝堂上傳來了廢太子的皇令。
皇帝跟著就下了立三皇子齊禮為儲君的圣旨,三皇子一派的人終于松下了一口氣,天知道,他們一直都繃著頭皮, 足足十年了。
皇帝是個好皇帝, 不昏庸, 勤政民,還很是通達理, 但是在太子一事上,卻總是猶豫不決。
太子沉迷于酒, 貪污軍餉, 縱容手下的人販賣位,早就被查了出來, 但是皇帝卻強行將事下去, 讓手下的人出來頂罪。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心知肚明,這般的太子是做不了皇帝的。那些跟著他的老臣子們幾度三番的參太子,已經被太子記恨在心, 要是哪天他不在了,手底下的兒子和老臣們一個都保不住。
于是, 他又早早的提拔了三皇子出來。看著這個兒子聰慧, 有勇有謀,他欣的同時卻又是按住三皇子的頭, 不讓他高出太子太多。
這般來來回回, 過了十幾年,終于在今日,最終讓三皇子進了東宮。
不過三皇子卻拒絕了東宮的位置, 他早年就出府了,如今還愿意住在外面。
折霜跟刕晴牙見面的時候,就道:“他以前總嫌棄三皇子府太過于狹窄,只是規矩如此,皇子府有皇子府的尺度在,終究是不能擴建的。如今好了,了太子,太子府便可以擴上一條街了。”
學著刕晴牙一般,用刀在木頭上面雕刻了一個小小的翅膀,然后拿給刕晴牙看,“是不是這樣的?”
刕晴牙剛剛訓練回來,聞言,湊過來,看,認真的道:“你天賦很好,雕刻的栩栩如生。”
折霜便高興極了,“如此,我也算是有一門手藝了。”
刕晴牙汗的手就頓了頓,好奇的問:“為何要學一門手藝?”
折霜:“最近,我總在思索,若是有一日,我不再是南陵公府的嫡出姑娘,不是皇后的外甥,若是我沒了權勢,我要靠什麼為生呢?”
刕晴牙就更加好奇了,“可是我們現在做的,為之努力的,不都是為了更多的權勢嗎?”
他笑著道:“您這般假設,那便是跟我們現在做的事背道而馳了。”
折霜便繼續拿出一個木雕刻,有些不高興,“這是兩回事。”
道:“人這一輩子實在是太長了,我也不能保證自己能一直有權有勢吧?”
刕晴牙見都不給自己好臉了,便只能贊同,還拿自己舉例子,“以前,我只以為自己會種地就好,可現在,我還得學著打仗呢。”
折霜便看他,“我著實是羨慕你的。”
刕晴牙:“羨慕我什麼啊?”
折霜:“羨慕你上了我,給了你這個上戰場的機會。”
看著手上的木雕道:“可是我沒有這個機會。”
沒有機會去做別的事。
拿出一張紙,讓刕晴牙過來。刕晴牙便過去,盤坐在折霜的對面。秦媽媽過去的時候,就見著這兩個十六七歲的男湊一塊,認真而又迷茫的在紙上寫著自己的規劃。
“我如今十六歲,臘月里是我十七歲生辰,假若我可以活七十歲——好吧,可能活不了那麼久,就算五十歲好了。”
在紙上寫上一個五十的數字,道:“刕晴牙,你看,我還有三十三年可以活呢。”
其實折霜還是覺得自己可以活到七十歲。每日里都堅持練武,練武之人子好,只要好好保護自己,七十歲應該是可以的。
倒是這個剩余年歲算出來,刕晴牙先覺得有些不高興了,他拿出筆劃掉,堅定的道:“你可以活到七十的。”
于是,折霜就滿意的在紙上寫上了一個七十的數字。
七十歲,那就是還有五十三年可以活。
道:“我這五十三年可以做什麼呢?”
折霜道:“我想到了我阿娘和姨母。”
們兩個人算的上是大秦最尊貴的人了吧?
問秦媽媽,“你應該見過我阿娘小時候和年輕的時候?”
秦媽媽就開始回憶。
“見過的。”
年輕的時候,折夫人和皇后娘娘作為英國公府的姑娘,也不算是世家貴了,雖然家族愈發沒落,但是在陛下面前還算有臉面,年末賜菜的時候,還能被記起,得到一道兩道菜。
所以,們的日常便是完全不用為俗事擔心的。
但是兩人比家里兩個爺上進多了。
“您母親,每日里都要學習琴棋書畫,史記,春秋等等,都是讀的,當初能跟您阿爹認識,還是在詩社呢。”
折霜倒是不知道這個。
“我阿爹還去詩社?”
秦媽媽點頭,“是啊,陪著……陪著陛下去的。”
折霜沒有深問,而是道:“除了琴棋書畫,還做什麼?”
秦媽媽努力的想,“沒有了吧?這些已經足夠占據的心神了。”
是啊,要是都想學,本沒有時間去做別的。
又問,“后來嫁給了我阿爹,阿娘做什麼?”
秦媽媽:“這您要是知道的,打理折家,教養兒,還要四赴宴,這位夫人那位夫人的結。”
這已經算是比較有意義的事了。
折霜就跟刕晴牙道:“我不想做這般的事。”
刕晴牙表示理解,“這樣很費功夫。”
折霜認可,“是,費工夫,而且我不愿意。”
嘆氣,“以前我還是愿意的,但是如今,我越來越不愿意了。”
刕晴牙就看,最后道了句,“阿霜——”
折霜嗯著也看他,“怎麼了?”
刕晴牙張了張,又停了一會,然后才道:“你知道線戲嗎?”
折霜點頭。
“提木偶的那個?”
刕晴牙就緩緩的開口,“是,它又有另外一個名字,做傀儡戲。”
折霜忽的睜大眼睛,目聚攏在刕晴牙的上。
“你說。”
“線戲之所以被稱為線戲,是因為傀儡上有很多的線,它們被人控制著,被人控著走,停,彎腰,直。”
“戲主還給它們造了小小的宅子,為了真,宅子里面還會配著小桌子,小椅子,然后影子映在在布上,自一個小世間。”
“它們很小,若是它們有眼睛,恐是看不見高高在上控它們人生的戲主,它們只是覺到自己要坐下了,要走了,要停了。”
刕晴牙眼睛里面有著別樣的芒,“阿霜,它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戲主需要它們去唱戲,你想,如今的懸傀儡戲統共有多出戲呢?”
折霜聽戲。
什麼戲都聽,也看出幾出傀儡戲,所以知道,常被人聽的,不過是那麼幾曲罷了。
刕晴牙便笑著道:“是啊,它們一共才那麼幾曲戲,有時候特定的傀儡是為了特定的戲去做的,這種傀儡只能唱一出戲,在戲里面,戲主又規定了它們在什麼時辰去坐,這個時辰必須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折霜覺得自己明白刕晴牙的意思了。接著道:“久而久之,它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就要在這個時辰坐下,這個時辰站起,這個時辰走,這個時辰停——”
這樣的人生,想想就覺得可怕。
想到了自己。
“如果按照戲主給我唱好的戲,我會在陸家過完我的一生,替陸遠之生下孩子,打理我的嫁妝,去幫著他建功立業,去幫助我的孩子建功立業,然后為人人稱頌的老封君。”
刕晴牙點頭,“對。”
他道:“我們是看不見綁在我們上的那條線的,也看不見戲主要提著我們唱什麼戲,我們只能去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被他們提著。”
他說完這麼多,這才道:“阿霜,你想要什麼呢?你想做什麼呢?只有你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你才能在這紙上寫下后面的年歲。”
折霜就看他,突然將一張紙遞在他的面前,“晴牙,來,你來寫。”
刕晴牙就心了,他抗拒不了折霜他的名字。
他只好老老實實的坐下來,道:“那,那我也活七十歲吧?”
他對自己的年歲沒有打算。
親媽媽就在旁邊笑,默不作聲,實則豎起耳朵聽刕晴牙說話。
只聽見刕晴牙道:“我明年,就得去兵營了吧?”
一說出來,他就有些舍不得,“哎,我一定出死,早點掙點軍功回來。”
折霜微笑著道:“幾年呢?”
刕晴牙:“好幾年呢”
至于幾年,只能靠天了。
他問折霜,“你只跟折將軍說要嫁給我,他就信了嗎?”
折霜覺得坐久了,有些頭疼,于是站起來,走了幾步,這才道:“嗯,信了,你這張臉在這里,他有什麼不信的呢?”
“你盡管去吧,我說給他聽,卻不宣之于眾,更加顯得出我對你的誠心,是要認認真真跟你過日子的,若是我直接跟父母說,他反而認為我是沖了。”
刕晴牙卻想的是:無論是認真還是沖,阿霜都沒有真心的想跟他過日子。
他們之間,好像上天注定,一見面就互相吸引,互相信任,互相見過對方最狼狽的時候,卻依舊是沒有走到可以同夢的地步。
他嘆氣,倒是讓折霜好奇,“為何突然嘆氣?”
刕晴牙如實的道:“怪我還不夠好看。”
折霜就覺得這個人,其實在面前委實是有些鮮活氣的。
躺在搖椅上,看著不遠的茶杯發呆。
刕晴牙便也坐在地上,看著。
因為冬日里到了,所以水榭和游廊都被封了起來,四都用了木板子,風吹不進來,里面還鋪了厚厚的毯子,桌子上煮著熱水,是富貴人家才有的做派。
刕晴牙卻對這些都沒有關注,眼里只有折霜。
他覺得阿霜發呆的時候,其實可能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其實是面無表的,還有一殺氣在,讓人不敢靠近。
這跟說話的時候又有所不同,跟人相的時候,表極為生,或者笑語晏晏,或者凌厲冰霜,但只有發呆的時候,會散發出一殺氣。
這殺氣,不凌厲,甚至有些和,只不過殺氣畢竟是殺氣,再是和,也會傷到人。
他想,在陸遠之沒有養外室被發現之前,是不是還有過純真的時候?那時候是不是也相信過?上是不是也沒有肅殺之氣?
如今,終究是他來晚了一步。在最需要力量的時候,對并不在乎。
而需要的力量,他沒有。
他喃喃的道了一句,“這條路,倒是難走了。”
……
折霜是不能在這里睡的。
折夫人期待著回家一起同床共枕,然后安傷的心靈。所以折霜下響就要回去,因著這院子里面馬上要住進的護院,便跟刕晴牙道:“我可能要讓你再做一次浮萍了。”
刕晴牙:“這回要我搬去哪里呢?”
折霜道:“我在流云巷子里面。”
道:“我既然跟阿兄說了你的存在,就免不了要跟太子殿下說一說,流云巷子里面就兩戶人家,一戶是我的宅子,一戶是太子的宅子,我想著,那里更加安全。”
刕晴牙點頭,卻道:“若是別人知道我的際遇,怕是恨不得立馬頂替了我。這哪里是浮萍,明明每一次搬家,都離這世上最尊貴的人近了一步。”
南陵公府,太子,這是一步步的登天路。
他誠懇的道:“我應算是一個靠臉吃飯的,哄得了世家小姐給我鋪路,按照戲折子里面的唱法,將來怕是要小姐跟我私奔,然后做個負心漢,卻還能妻妾齊全。”
折霜搖頭,“世家小姐不會私奔。”
道:“那都是窮書生寫出來哄騙自己的。”
不過這些故事卻還是搬上來唱給世家小姐聽,世家小姐們,也聽的津津有味,所以天底下的事,奇怪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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