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著這本冊子，再去想第一次在書閣相見時朱棣臊得脖子通紅的窘態，儀華這才回過味來，心底不免好笑。

若拆穿他，勢必要將母親贈書這一節說出來，只得暫時作罷。

將冊子草草一翻，翻了幾頁得不敢再看，命阿藍拿去燒掉。

朱棣更罷，來找儀華，見坐在床沿，臉頰紅暈未消，忙去試額頭：“又發燒了？”

“沒呀。”

“那你為何臉紅紅的？想我？”他手掌又在臉龐流連。

冊子里男男歡喜醉的表在腦海浮現，儀華面頰依在他掌心，偏開目不看他，笑道：“殿下人傳膳可好？妾了。”

這是兩人第一次在王府按規矩擺開兩張桌子用晚膳，此前要麼是儀華帶病，要麼是宮中飲宴。

親王與王妃膳食份例不同，朱棣桌上有的菜，儀華桌上未必有。朱棣嘗著可口的，便命長庚“多揀些給王妃嘗”。不知不覺間，一頓飯功夫，長庚走來走去一趟一趟，儀華桌上一碟一碟，眼看著要擺滿了，朱棣自己還沒知覺。宮人們只管笑，儀華答答的，卻不好當著眾人的面說破。

一餐吃到尾，例行有一道野菜，是皇帝為了皇子們不忘百姓辛苦，特意令每餐都要擺一盤的。這一日是開春的新薺菜，朱棣蘸著豆醬嘗了，覺得清新爽甜，又長庚，長庚忍不住道：“爺，這個王妃有。”

朱棣道：“野菜接地氣，能滋養子，這個不苦，讓王妃多用些。”

長庚稍低聲音回道：“爺，王妃桌上滿了。”

朱棣先前只留意儀華桌上有什麼、沒有什麼，到這才猛然發覺桌子滿了。余掃一掃下人們，一個個都低頭憋笑。他仿佛心事被人穿，揭在滿屋子上上下下面前，不由得兩頰火速升溫，低聲罵長庚：“不早提著我些。”

長庚嘀咕道：“奴婢冤枉，若早提了，王妃桌子沒滿，爺肯聽奴婢的麼。”

“還敢頂了？”

長庚肩膀，趕給他個臺階下：“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不敢。”

儀華見朱棣犯窘，便指一指桌上那碟生芹：“殿下吃這個。”阿綠會意，忙給朱棣端過去。

朱棣頓時覺得找補回了面子。

晚膳后兩人散步消食。天上彎月如人修眉，邊人如皎潔滿月。草木萌生，香樟樹發了新芽，沉靜的夜里沁出淡淡的香氣。

朱棣笑道：“這樣散步，恍惚回到了在母后宮里的時候。”只不過彼時需守著男大防，此時可以兩人單獨相。

“是呀。”儀華含笑點頭：“那時偶爾寂寞想家，幸而有殿下每夜陪我。”

朱棣握著的手輕輕一：“我也一樣。幸而多了你來陪我。”

皇宮是他的家。父皇母后都寵他，兄弟姊妹又親睦，他明明就在自己家里，卻說像一樣寂寞。

儀華想起出宮那晚他那句“我習慣了”，不陷沉思。

朱棣道：“趁咱們還沒就藩，你多歸寧幾次。我陪你一起，不怕旁人多。”婦人往娘家跑得勤了，容易遭人口舌，尤其皇家，多雙眼睛盯著。

“好。多謝殿下/恤。”

“你有心事？”見若有所思，朱棣停住步子，聲問：“有心事可以告訴我。兩個人化解，總比你一個人扛著要好。”

“妾的心事，正是殿下。”儀華著他說道。

“我？”朱棣笑道：“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

儀華輕輕搖頭：“殿下有心事，卻不告訴妾。”

朱棣微微一怔，強笑道：“娶了你，我高興都來不及，哪還有心事。”

儀華有些沮喪地偎進他懷里：“妾覺得到。殿下騙不了妾。”這幾日兩人合婚，自是甜無限，但他偶爾會有一瞬，流出淡淡的傷。雖然只是一瞬，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殿下有心事，可以告訴妾。”說：“殿下許妾一生一世不欺瞞，難道諾言新婚時就要作廢麼？殿下也說了，心事兩個人化解，總比一個人扛著要好。殿下能為妾的心事去求一道圣旨，難道妾就不能為殿下求麼？”

“儀華……”這是他第一次親口對著喚閨名：“我確有一件心事，不該瞞你，但這件心事，自便伴著我，長了十余年，沒有解藥，你更不能為此去求圣旨……”他收雙臂擁著，一聲長嘆，久久無言。

兩人在月下相擁佇立良久，儀華輕輕掙他懷抱，拉起他的手，牽著他往寢殿走。

進寢殿，阿綠取一只黃花梨小書箱來，屏退下人，親自開箱，取出一摞字紙。

朱棣目落在字紙上，瞬間淚目。

在家待嫁的那一年里，心里想著他，手抄的《黃檗希運禪師傳心法要》。

唐代有黃檗希運禪師，為了就道業、普度眾生，斷絕母子恩，出家后三十年未回俗家探親人。他的母親因思念兒子而哭泣失明，在路旁設一個“司茶亭”，每日招待過往的云水僧，并親自為他們洗腳。因為兒子左腳有顆大痣，做母親的眼睛雖瞎，仍希靠著洗腳的機會，認出誰是的子。

三十年后，黃檗禪師終于途徑故鄉，與母親在司茶亭相遇。當母親為他洗好右腳，讓他把左腳換過來，黃檗卻謊稱有傷，將左腳藏起，不與之相認。

待他離開后，鄰居忍不住告訴母親真相，母親連忙沖出來追。黃檗乘坐的船已經離岸，母親急之下跳到河里，不幸淹死了。

黃檗親眼目睹母親溺水，悲從中來，即刻乘船返回，打撈母親，為母親舉辦法事。火葬時，黃檗雙手合十，仰對虛空，高聲唱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若不升天，諸佛妄言！”只見烈火中冉冉而出一位天，正是他的母親，他超度，升往極樂。

儀華輕聲道：“禪師出家，離開母親、不認母親，并不是舍棄母親，而是人子盡孝，孝有大小。食奉養是小孝；宗耀祖不過中孝；而超拔父母永生，乃是大孝……儀華為殿下之婦，無福侍奉碽妃娘娘飲食起居，只能抄寫《傳心法要》獻給娘娘，為娘娘積福。娘娘在天有靈，必能明白殿下苦衷。待他年，殿下羽翼滿，自然能在天下人面前，給娘娘掙得后哀榮，掙得來世福報。”

朱棣抱住，極抑地低聲泣道：“孫貴妃薨，阿橚尚且能為守孝三年；娘走時，我和阿橚卻沒能為披麻戴孝。如今我婚了，我的婚禮里卻沒有。我甚至不能主跟人提起，只求有人想起，為說句話，讓爹允我出京拜祭，可是除了我和阿橚，沒有人記得了……”

“娘不會怨你的，”儀華輕地拍著他的背，像在家時拍著輝祖：“殿下，會有那麼一天，我們能在北平明正大地為娘建一座佛塔，為做足法事，讓在西天世界，把這輩子沒的福都了……會有那麼一天的，妾陪你一起等。”

朱棣心里有一座城，城池堅固，固若金湯，堅不可摧。只是那一天，忽然有一道河水，固執地繞城而行，無論如何都要進城去，朱棣沒有辦法，只得將城墻拆掉幾段，放這條河進來。不但放進來，還任蜿蜒游走，泛濫災。

“你就像護城河。”那晚兩人并肩躺在床上時，他冷不丁地說。離了護城河，金陵城的日子要難過。

儀華并不知道他的心思，還以為他在笑行房時泉水過于沛，紅著臉道：“可有人就是往護城河里跳。”

偏偏此時旺財在后院遠遠地了幾聲應景，聽得朱棣后背一陣涼。也不跟解釋他最初那句話的意思，他笑道：“是，世上偏偏有人，只往護城河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