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云崗寺的一路, 秦箏心里都揣著事。
楚承稷說今日是他生辰,宋鶴卿卻又說他生辰在元月,他貴為太子, 一出生生辰八字就得被載宗廟族譜, 朝臣是萬不會記錯的。
那他今日在凈室說的那話, 是誆騙逗?還是在試探?
畢竟兩人大婚前早已換了庚帖,怎會不知他生辰?
秦箏越想, 心跳得就越快。
回想起他當時的神,又不像是在套的話……
那他究竟是何意?
秦箏心底徹底了一團麻。
乘坐的馬車, 楚承稷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走在前方,宋鶴卿和林堯各乘一騎,一左一右跟在他側后方。
文臣武將, 風姿昭昭。
秦箏將車簾輕輕挑開一條, 著楚承稷在馬背上高筆直的影, 怔怔地出神。
楚承稷似有所, 回頭看了一眼,二人目隔空匯。
秦箏怕他這一回頭引得林堯和宋鶴卿也回頭來看, 趕放下了車簾。
“停。”楚承稷突然出聲。
宋鶴卿生怕他突然提出中途折返, 巍巍問:“殿下怎麼了?”
楚承稷道:“天氣炎熱, 大軍原地修整片刻再。”
已經立夏, 日頭一天比一天毒辣,趕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路, 隨行將士們的確有些疲乏。
宋鶴卿把心放回肚子里, 命人傳令下去就地修整。
楚承稷打馬行至馬車前,挑起車簾, 將馬背上的水囊遞了進去。
馬車的空間很大, 坐塌前的矮幾上, 茶水糕點一應俱全,秦箏一金紅華麗宮裝倚窗而坐,烏發盤起,綴著金釵步搖,面上也點了致的妝容。
最惹人眼的莫過于額間那朵細細描繪的絳花鈿,與上極致艷麗的朱紅口脂遙相呼應。
楚承稷見慣了不施黛的清冷模樣,這一刻瞧著濃盛裝,視線在臉上停留了三息有余。
秦箏看他走過來掀起車簾只為了給自己遞水,還當他是忘了馬車備有茶水,指了指矮幾上的茶盞:“我這里有茶水的。”
楚承稷收回水囊,半點不客氣地道:“給我倒一杯。”
他過來就為了討杯茶水喝?
秦箏心中怪異,卻還是倒了一杯送至他手中。
楚承稷仰頭喝下,把茶盞遞了回去:“你方才一直看著我,是有什麼事想同我說?”
秦箏想到他生辰一事,心中愈發紛,若是直接問他,他反問自己為何不知他生辰是哪一日,自己又該如何作答?
坦白其實是從異世來的孤魂野鬼?
別說是敬畏鬼神的古人,便是在現代,魂穿到了另一個人上,嚷嚷出去只怕也會讓原本親近的人難以接。
秦箏心思百轉,淺笑著搖了搖頭,道:“只是想看看你。”
紅在日下像是櫻桃果,人采擷。
楚承稷瞇著眸子看,突然問了句,“你的口脂可帶著的?”
秦箏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怕路上弄花了妝容,把胭脂水一并帶上了馬車。
楚承稷道,“我還有些。”
秦箏正準備給他再倒一杯茶水,著他眼底促狹的笑意,突然懂了他是什麼意思,面上飛快地浮起一片薄紅,憤憤瞪他一眼,惱火地放下了車簾子。
這廂剛坐好,車夫就被支開了,某人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馬車。
楚承稷今日頭束金冠,錦玉帶,愈顯俊。
秦箏目一瞪,警告他:“這是在外邊,你可別來。”
不知,人之所以被稱為人,便是嗔怒,那也是別有風。
楚承稷是第一次看到點脂,鮮紅,靡艷,直教人想覆上去,將的脂一點點,吞盡。
他也的確這樣做了。
楚承稷下車后,秦箏好一會兒才平復呼吸,從馬車的暗閣里翻出掌大的小銅鏡,對著銅鏡把被暈花的口脂干凈了,點上新的。
想起方才某人的話,臉上不免有些燙。
“你不讓我在這里親你?到了佛寺親你?”
那般清冷自持的一個人,究竟是怎麼說出這樣放浪形骸的話來的?
*
眾人修整了一刻鐘,很快又開始趕路,總算是在正午之前抵達了云崗寺山腳。
云崗寺因是武嘉帝生前修行過的地方,這些年一直香火不斷,今年汴京易主,前來上香的人才了些。
大軍封了山,為顯誠心,秦箏得和楚承稷一起從山腳下的石階步行上山。
楚承稷倒是不忌諱那麼多,命人尋一架竿來,被秦箏婉拒了。
這確實弱,但這逃亡的一路,什麼苦都吃過了,上千級石階又算得了什麼,何況跟著林昭習了許久的武,來了青州城自己也時常獨自練習,從未落下,素質還是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最后那竿用在了宋鶴卿上,他一把年紀跟著爬石階,爬到一半實在是力不支,楚承稷命一直抬著竿跟在后面的將士將他抬了上去。
云崗寺的住持得了消息,帶著寺中一眾僧人早早地恭候在了山門外。
住持是個白胖的僧人,耳垂大,笑起來像供奉在佛龕里的羅漢,慈眉善目的,眼底卻又有一看破世俗后的通達。
“阿彌陀佛,施主遠道而來,有失遠迎。”住持一手捻著念珠,一手呈掌豎在前,對著楚承稷行了個佛禮。
楚承稷回了他一個佛禮,眉眼間著些許清冷和淡漠:“先祖誕辰,特來祭拜,有勞住持了。”
楚承稷把這句打了好幾遍腹稿的話說出來,還是覺著怪異。
住持笑呵呵道:“施主面善,是個有佛緣的。”
他目落到秦箏上,笑意愈發莫測了些:“施主的佛緣也不淺。”
秦箏一直都是個無宗教信仰者,前世偶爾幾次去佛廟道觀,都是去景點打卡,突然被人夸一句有佛緣,秦箏有點懷疑是這位住持大師說這話是在看人下碟。
面上倒是分毫緒不顯,只學著楚承稷的樣子給住持回了一個佛禮。
每逢武嘉帝誕辰,不管是達顯貴還是貧民百姓,都會前來寺中上香,寺廟僧也專門開辟了一間殿宇,為武嘉帝塑了金,香火供奉著。
楚承稷和秦箏被住持親自帶到武帝殿,知客僧點了香分別拿給們。
秦箏打量了一眼寺中給武嘉帝塑的金,頭戴冕旒,著龍袍,至于形相貌嘛……只能說確實很威儀。
秦箏知道但凡是供百姓祭拜的,不管的佛龕還是神像,都是講究寫意,不可能寫實,倒也不覺著武嘉帝生前就是這泥相的模樣。
祭詞自是由宋鶴卿來念,“高祖陛下在上,時山河崩離,異族來犯,踐我河山,辱我萬民,高祖陛下上承天命,重整河山,北征戎狄,南驅巫夷,救萬民于水火,炳青史千秋……”
歌頌武嘉帝的祭詞宋鶴卿念了兩三頁還沒念完,楚承稷靜靜聽著,角似翹非翹,帶著幾分嘲意。
秦箏眼角余瞥到他,心說這人在祖宗廟宇前還這般,未免也太不敬了些。
等了半天,歌頌功德的部分總算是念完了,說到現下時局,宋鶴卿想起昔年昌盛的大楚了這般模樣,沒忍住涕零:
“而今時局,比起昔年有過之而無不及,祁縣賊子逆反,主汴京殺我皇族,文臣武將,忠烈者折戟而去,河西四郡落異族之手,我輩臣民百姓再為蠻夷所役,臣每每想起,無不倉惶涕下。此危急存亡之秋,幸得太子力挽狂瀾,占青、徐二州,復楚室。今賊子遣兵來戰,敵盛我寡,愿高祖陛下佑我大楚,佑我殿下!”
殿外不將士聽到宋鶴卿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眼眶都泛紅,握手中兵,恨不能現在就沖上戰場殺敵。
秦箏也有些被宋鶴卿念的祭詞所打,和楚承稷一起上香叩拜時,要多誠心有多誠心。
反倒是楚承稷,從始至終都一臉淡漠,半點看不出對自家老祖宗的敬重。
秦箏暗自腹誹,楚家老祖宗這還是真是攤上了個不肖子孫?
已至午時,祭拜完武帝,住持留他們在寺中用素齋。
秦箏和楚承稷被領到一件特意布置過的禪房休息時,再無外人,問:“殿下似乎不喜這里?”
楚承稷從書架上隨手取了一本佛經翻看:“沒什麼喜不喜的。”
他修了十八年的禪,只是后來又不信禪罷了。
當年世人罵他“窮兵黷武”、“隴西屠夫”,罵云崗寺教出一個殺人如麻的人間惡鬼,云崗寺山門被搗毀,對外稱從他下山之時起,就已將他從俗家弟子名譜上除名。
然而不過是睜眼閉目間,三百年就已逝,他又了天下百姓口稱贊的武神,還被建廟宇塑金供奉香火。
若說緒,倒也沒什麼太大緒起伏,只是還做不到平靜如水罷了。
秦箏總覺得這一刻他的離自己很遠,又似乎很近,一種越的渺茫。
走過去在他腳邊的團坐下,趴在他膝頭,在他垂眸看來時,淺著笑問:“看的哪卷經書?”
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不想他在沉浸在那些無法及的緒里。
“《金剛經》。”楚承稷答,眉眼間的疏離淡去不。
是了,前塵終究是前塵,這輩子跟上輩子不一樣了,這輩子他邊有。
秦箏笑道:“你這人,不信佛陀,倒是喜歡看佛經。”
楚承稷將手中的佛經翻了一頁:“靜心。”
齋飯很快被知客僧送了過來。
知客僧道:“寺中無甚風景,不過昔年武帝陛下于寺中修行時的禪房還保留著,院中那株公孫樹也三百余年了,不來寺中上香的香客都會去樹上掛許愿牌,倒是可以一觀。”
秦箏向知客僧道了謝,等知客僧走了對楚承稷道:“來都來這寺中了,一會兒去看看也不妨事。”
楚承稷有些興致缺缺,但秦箏想去看,他還是點了頭。
在他記憶里,禪院里的確有過一棵公孫樹,老樹尚且有幾分看頭,禪房就沒什麼好看的了,當年他離寺后,不知又有多寺中弟子住過那間禪房,如今打出這樣一個名頭,實在是沒必要。
而且他此番進寺以來,就發現云崗寺同他記憶中再無半點重合的地方,廟宇擴建了好幾倍,接納香客的雅致禪房建了百十來間……當年的禪院便是沒有重建,三百年修修補補下來,只怕也不是當年的模樣了。
飯后,住持親自領著他們去參觀禪院,林堯和宋鶴卿也一并前去。
秦箏進院瞧見那棵掛滿紅綢的巨大銀杏樹,愣了一下:“這就是公孫樹?”
住持笑瞇瞇的,愈發像個彌勒佛:“公種樹,孫得果,這便是此樹得名的由來。當年武帝陛下于寺中修行時,常常打水灌溉此樹,這樹與武帝陛下,倒也有些因果。”
這些年前來觀賞過這棵老銀杏樹的香客不在數,但聽住持親自解說這棵樹淵源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秦箏上輩子去不名勝古跡游玩過,這套把景和跟名人掛鉤的說辭聽過無數遍了,面上一點波瀾都沒有。
倒是林堯和宋鶴卿聽說這是武嘉帝親自照料過的樹,看這棵樹的眼神都變得崇敬起來。
宋鶴卿著手樹:“這樹武帝陛下幾年照料,都能長如此參天巨木,大楚乃武帝陛下親手所創,必然也能再復盛世。”
楚承稷角微微了一。
不過是當年住在這禪院的弟子,流打掃院子,給花木澆水罷了,也被杜撰了這樣?
介紹完銀杏樹,住持又介紹起立在樹旁一座丈余高的功德碑,顧名思義,武嘉帝生平功績都被刻在了這石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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