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教授睡醒的時候, 還以為自己死了。
畢竟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得這麼沉過了。
以前只要睡著了,好像總能做夢。
夢見小時候國破家亡時的惶恐,在s國因為黃皮被人欺凌的憤怒和無奈,績最優異, 也是最老師喜歡的同胞死在家中時的恨意。
但這一次沒有。
王教授深深吐出一口氣, 慢慢睜開了眼。
空氣中彌漫著餃子香味。
是快下好的那種, 還有醋味。
他聽到旁邊宋藥正在跟趙曉東嘀嘀咕咕:
“我們要不要醒師公呀?”
“可是爸爸說師公總是睡不好覺, 他現在睡得這麼香,要不我們還是讓他繼續睡會吧?”
“餃子要下好了呀,師公剛剛不是說了嗎?”
倆孩子最后決定用剪刀石頭布的方式來確定要不要醒王教授。
王教授扭頭看過去。
他們立刻心虛的把手背到后面。
宋藥討好的朝他一笑:“師公, 餃子要啦!”
王教授慢慢坐起來, 只覺得這一覺睡得可真是舒服。
里一直抑著的沉疴好像都消退了。
見他神怔怔的,宋藥好奇:
“師公?你做夢了嗎?”
王教授愣了一秒才回答:“沒有,我睡得很香, 沒有做夢。”
宋藥松了口氣, 拍拍小脯。
小孩超級擔心的說:
“爸爸說師公你總是做噩夢,還會被噩夢嚇醒呢。”
是啊。
王教授的確是這樣的。
很久沒有過一個沒有噩夢的安眠了。
之前只要是睡覺, 他每天晚上都能夢見不同的場景。
最經常夢到的, 就是那個對他們最友好的老師約翰赤紅著眼,朝一群嘻嘻哈哈的人嘶吼:
“他只是和我們不同皮而已, 他也是人!你們為什麼要這麼殘忍!他只是個學生!!他才二十歲!他只是個學生啊!!”
到現在,王教授都清楚記得約翰老師悲痛而又無助的眼神。
那個眼神漸漸變了, 變了面前小孩好奇澄凈的視線。
宋藥正在問:“師公,你要不要看醫生呀?我說睡覺睡不好的話, 也可以看醫生的。”
王教授搖搖頭:“這種醫生看不好的。”
這是心病, 怎麼可能看的好。
宋藥很想幫他,于是自告勇:
“師公, 你一般都做什麼噩夢?要不這樣,你醒了之后好好的想一下怎麼打敗噩夢里的人!這樣你下次做夢打敗它,這就不是噩夢啦!”
是的,小孩在這方面也很有經驗,雖然是他自以為的。
以前大樹村流傳過山上有狼的故事,這些狼會吃掉不聽話的,白天玩火的小孩子。
宋藥有時候就會夢到狼在他的夢里追他跑。
這是夢,就連005都幫不了他。
除非005醒他。
但是顯然,比起被醒,宋藥寧愿做噩夢。
后來他就纏著爸爸給他做了個彈弓,在保證不拿彈弓打人后,小孩得到了彈弓的使用權。
之后他再做夢,就是狼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拿著彈弓追了。
噩夢一下轉變了熱夢。
宋藥小朋友覺得師公也可以用一下這招。
他得意洋洋,信誓旦旦:
“如果師公害怕打不過的話,我和趙曉東正在做一個好玩的東西,可以借給你去打噩夢哦!”
王教授搖搖頭:“我只是夢見了我在s國的老師。”
宋藥震驚:“難道師公你夢見被老師罰站了嗎!”
趙曉東提出一個更可怕的:“還是被打手心了嗎!”
王教授:“……不是,我的老師不打人手心,也不罰學生站。”
倆孩子立刻羨慕不已。
“真好,要是我們的老師也這樣就好了。”
宋藥:“那師公,你的老師又不罰你,為什麼他會是噩夢呀?”
王教授一愣,竟然有點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他們跟約翰老師的相大部分時間都是愉快的。
雖然s國很多人看不起黃皮,對他們抱有敵意,但是約翰老師從來沒有因為不同而不公平對待自己的學生。
相反,因為來自中洲的學生經常被欺凌,他還會刻意多關照一些。
他最喜歡的學生也是中州人。
那個學生智商很高,格很純粹,他總是很忙碌,很沉浸學習,所以王教授其實和他不。
但是他記得那是個徹徹底底的天才,還沒畢業,就已經嶄頭角,哪怕不悉,同為中州人,他們上不說,心里卻很為之自豪。
約翰老師很高興,他認為只要這個學生長下去,甚至可能會推世界科技進步。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那名年輕的天才去世后,約翰老師一度病的很重。
后來他病的很重,他們這群學生去探他。
約翰老師留下了他們三個,對淡水說:
“轉專業吧,不要再留在這個專業了,我已經保護不了你們了。”
后來,淡水和天玉相繼轉了專業。
約翰老師病好后,放棄了他的研究,離開學校回了家鄉,說是要開個小農場。
其實,與約翰老師的相,該是很好的回憶才對。
在異國他鄉里,能有這樣一位老師一直庇護著他們,哪怕他離開學校,都不忘記為他們準備好后路。
王教授突然放松的笑了:“是啊,為什麼會是噩夢呢。”
“明明我的老師是那麼好的人。”
宋藥和趙曉東支棱起耳朵,立刻表示:
“我們的老師也很好的!”
難得的,王教授起了談興。
他跟兩個孩子說起了他的朋友,他的求學生涯,他們的約翰老師,還有那個很聰明,被很多人寄予厚的年輕天才。
說完了。
王教授了宋藥的小腦袋。
現在不一樣了,這里是中洲,這兩個優秀的孩子會好好長大的。
看在他是師公的份上,一直致力于長高的宋藥沒有躲開。
“師公,所以為什麼是噩夢呀?”
王教授第一次很認真的想了想。
“也許是因為,發現我很無用吧。”
他又忍不住仰頭看天:
“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不夠優秀的人。”
正端著餃子出來的宋爸震驚:“老師,您都這麼厲害了,還不夠優秀嗎?!”
再次被打斷悲傷狀態的王教授沒好氣看他一眼:
“跟你比我當然是很優秀了。”
但是跟自己的好友,還有那位天才相比,他就不太行了。
所以在眼睜睜看著他們一一離開后,王教授就總是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
為什麼留下的會是我呢?
當初國破家亡的時候,堂哥比他優秀,可他死在了那場戰爭里。
到了國外,那個年輕天才比他優秀,可他也早早去世。
還有他的妻子,那樣優秀的一個人,卻因病早逝。
還有他的好友……哦不對,好友還沒死。
但是也被迫轉了專業,現在每天就在大使館里面應對s國那群人。
雖然對方一直表示他還算適應,但王教授覺得讓他每天低聲下氣忍氣吞聲,那和死了也差不多了。
唯一好端端的王教授就有點懷疑人生。
他完全不知道,他被留下的意義是什麼。
每天坐在這里,教著一群笨蛋學生,時不時還有笨蛋商人過來煩人,然后每天騰出十六個小時來哀傷過去嗎?
唯一可做的事,只有緬懷妻子和好友……又忘了,好友還沒死。
總之,王教授表示:
“有的時候,我會找不到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像是我這樣的人……好香。”
宋爸把一碗餃子遞給他:
“醋在桌子上,老師您自己蘸啊。”
王教授就端著一碗餃子去蘸了醋,吃下去一個之后才繼續說:
“像是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人,我連一點貢獻都做不了。”
宋藥和趙曉東也接到了宋爸遞過來的一人一碗餃子。
倆小孩一邊吹冷它,一邊震驚臉。
“哇!師公!沒有貢獻就要死掉嗎!”
宋藥好驚恐:“完蛋了,我們的同學要死掉好多了!”
趙曉東也跟著一臉驚恐:“幺兒,我們不會也死掉吧?”
宋藥:“不會的,原江哥哥說我們是有貢獻的,而且我們每天那麼乖那麼聽話,也有在家里貢獻呀。”
他低頭去數:“縣長也說了我們的扇鐘養活了好多人的,星河縣離不開我們,不是我吹牛哦,縣長說的。”
王教授:“……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這句話的意思是……誒呀,總之不是你們想的那個樣子!”
他一直都是一個容易悲春傷秋的人。
七十年了。
這還是第二回,到悲傷都悲傷不起來的神奇境況。
第一回是因為宋爸。
王教授默默吃下一片餃子:嗯,好吃。
大家湊在一起吃餃子吃到飽之后,王教授已經完全忘記他之前在想什麼了。
聽著宋藥和趙曉東又湊在一起對著那本書嘰嘰咕咕后,他努力睜大眼讓自己不要困。
過了幾秒實在是撐不住了,王教授只能主出擊:
“你們還沒逛過周圍吧,我帶你們去逛逛?”
倆孩子其實已經學的有點累了,聽了這話瞬間高興起來,亮晶晶著眼期待臉看過去:
“好呀好呀!”
宋藥開心的不得了。
畢竟師公是本地人嘛,一定能帶他們去最好玩地方的。
十分鐘后
四個人站在十字路口靜默。
過了幾秒,宋藥懵著臉去看王教授:
“師公?你迷路了嗎?”
王教授立刻:“沒有,怎麼會呢,我都在這住幾十年了。”
又過了十幾秒,他還是沒。
趙曉東撓撓頭:“師公,你為什麼不往前走呀?”
王教授:“……我累了,想歇歇。”
宋藥不解:“可是我們也沒走多久呀。”
王教授:“年紀大了,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
還是原江很靠譜的表示:
“要不我們原路回去?我記得回去的路。”
王教授很堅決:“不用,我知道怎麼走。”
他站在原地想了幾秒,視線瞥到前面的醫院,眼睛一亮:
“你們不是建議我來看看為什麼總做噩夢嗎?我就說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
在場唯二的大人原江很好的get到了王教授的意思:
所以他不是迷路了,而是專門沖著醫院來的。
雖然他不信,但反正在哪里逛不是逛,只要能保證兩個孩子的安全,原江并不打算參與太多。
所以他們四個很順當的就進了醫院。
王教授想的很好。
醫院怎麼可能會治做噩夢,這玩意是心病,又不是疾病。
所以醫院這邊一定會告訴他們治不了,他就能很順理章的帶著孩子們回家去,很好的掩飾了他在生活了幾十年城市迷路的行為。
結果醫生一聽,表示:“行,大致清楚了,做個檢查吧。”
王教授:“?”
不是吧,噩夢都能查?
他半信半疑的在倆孩子鼓勵的視線下做了一下檢查。
醫生還真查出一點東西了。
“您有心臟病您不知道嗎?”
王教授震驚:“不知道啊,我心臟沒疼過。”
醫生:“平時沒有經常不上來氣,悶氣短嗎?”
王教授:……那不是因為哭的太難憋氣憋的嗎?
醫生:“還有心臟刺疼,像是針扎一樣。”
王教授:……那不是因為思念亡妻心如刀絞嗎?
醫生:“有時候還會伴隨心慌,心悸。”
王教授:……那不是念自念出來的嗎?
他震驚的發現,醫生說的這些癥狀他居然全都有。
而且還都發作頻繁的。
醫生表示:“心臟病人做噩夢也是很常見的,您這個倒不是很嚴重,再加上您年紀大了,所以咱們還是以調理為主。”
“這樣,您記一下發作的頻率,發作的時候又是個什麼樣子,下次再來的時候給我看看。”
樂城雖然是個大城市,但是心臟手那還是能不做就盡量不做的。
尤其是這麼大年紀的,那就更不能冒險。
最后王教授是一臉懵提著藥回去的。
宋藥還在旁邊一個勁的慶幸:
“還好師公您想著來看病,我說心臟病可是很嚇人的。”
其實只是單純因為迷路了又要面子不想承認才來醫院的王教授:“……”
他干咳一聲:“其實噩夢也不一定是因為心臟病,醫生同志也說了,只是有一定可能是心臟病造的。”
誰能想到做噩夢會是因為心臟病啊。
宋藥也點頭表示贊同,再次拍小脯:
“沒關系的師公,我有經驗,等我做的玩好了就送給你,到時候師公你睡覺拿著它,就不會害怕噩夢了。”
趙曉東也跟著拍脯:“對,我的玩做好了也送給你!”
默默跟在他們后的原江:……不會是送類似那只大黑耗子的玩吧。
不是他瞎猜。
實在是倆孩子的玩模樣……不是蜘蛛就是蛇,而且一個個還奇形怪狀的。
抱著它們睡覺……噩夢程度不會加強吧。
王教授自然是想不到孩子們的玩會是這種東西的。
小男孩的玩嘛,無非就是陀螺,彈珠,厲害點還可能是木制槍。
他接了孩子們的好意,決定到時候無論是什麼玩,都會放在枕頭邊。
就算對噩夢沒效果,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嘛。
他們回了王教授住宅,宋爸正抓耳撓腮的寫作業,見他們拎著袋子回來,還驚訝:
“你們買了東西嗎?是什麼啊?”
宋藥搶答:“是藥!”
他拍拍自己:“宋藥的藥!”
宋爸:???
出去逛街買一袋子藥回來??
當晚,王教授送走宋爸他們后,默默躺在床上睡。
然后,他又半夜驚醒了。
點上燈,他站在書桌前,鋼筆吸墨,慢慢在紙上寫下流暢雅致字跡:
【深夜,思念亡妻,心如刀絞,往事種種……】
寫著寫著,他突然一頓。
等等……
王教授回頭看了一眼床邊放著的藥。
沉默了一會。
他慢慢走過去打開一瓶藥含住,慢慢坐著,等那疼勁下去了,才心虛的把之前寫的《今日份思念亡妻小作文》小心放好。
然后重新拿了一張紙:
【夜三點,驚悸,心臟微微刺疼,像針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