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在夜風中緩慢地攀上了土坡。
從遠方傳來的嘯聲還在嗡鳴, 它們被風運載著,穿過無邊無際的草原, 翻過隆起的矮丘, 繞過孤獨的金合歡樹,一路漂流到新氏族的巢區當中,帶來了無數可以被解讀的信息。
中的崽們被嚇得魂不附,只能依偎在母旁, 傾聽著它們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而小山般壯碩的年雌則嗅到了異樣的氣息, 接二連三地追上了自己侍奉的“王”。
今晚的星空很明亮。
同樣明亮的還有希波的心。
過去一年是考驗意志的一年, 離開原生氏族以后, 它帶著追隨者在東部邊界開拓了新巢區,一邊防備著來自東部的侵者, 一邊蠶食著東部氏族領地邊界的季節獵場,在發展壯大自之余, 客觀上也了老對手黑鬃王的矛與盾。
原本以為此后數年的日程都不會迎來太大的改變,但是今天, 命運在它耳邊竊竊私語, 提供了一個無法被拒絕的絕佳選項。
當夜落幕、朝升起的時候,希波聯盟頭一次沒有奔向廣闊的東方,而是調頭向西,悍然踏了仍于南部氏族實際掌控下的土地。不到三個小時, 大批掠食者移帶來的連鎖反應很快就傳到了黑鬃王的耳中。
黑鬃王......說實話有點疲倦。
它要抵日漸南進的北部氏族已經很艱難, 要是升級到雙線作戰,恐怕對手還沒倒下, 它自己就已經被拖垮了,因此,它不假思索地采取了更為保守的應對方式——加強巡邏、頻繁標記、警告驅逐、觀察后效。
在目前的戰況下, 單獨巡邏風險重重,黑鬃王要想把這套應對方案完整地貫徹下去,就必須挑選可信且戰力足夠的員加到隊伍當中。
第一個被選中的是正于壯年的安瀾,為了不分薄權柄,兩次組隊巡邏以后,黑鬃王又選中了同樣躍躍試的箭標,接著是近年來戰功赫赫的壞孩,是翹首以盼的三角斑鬣狗。
高層員的頻繁活引起了底層的憂慮。
這段時間聚集地說是人間地獄都不為過,大多數氏族員都于傷病和失去帶來的痛苦之中,還要理領地遭到侵、巢區面臨威脅的不安緒,眼下又要為王的生命健康擔心......種種緒疊加在一起,制造出了一種點火就著的張氛圍,而那燒起的火焰最終只會撲向一個最安全、最不可能發反擊的對象——
卷尾。
日子一天天過去,氏族員對這位前任繼承者的聯合針對逐漸變得明目張膽、毫不遮掩,不僅盟臣們始終保持著利齒相向的常規日程,就連部分低位者也習慣了地位上的對調,常常在經過對方時齜牙咧,要求對方向自己表達臣服。
卷尾上亮的皮迅速變得糙、破舊、傷痕累累,隨著挨打挨罵的次數不斷增加,那種畏和木然的神態漸漸消失,它的神開始變得郁,它的眼神開始變得閃爍,角從早到晚都掛著腥臭而黏膩的分泌。
沒有生命的雕塑變了恍恍惚惚的鬼魂。
安瀾不喜歡和它對視,諾亞每每看到它都會直接避開,其他斑鬣狗排斥它的程度更勝,盟臣們在一個午后直接剝奪了它在金合歡樹底下休憩的權利,仿佛下一秒鐘就要發集群驅逐。
今日的卷尾比昨日的安瀾還要孤獨。
有一次,看到它腦袋垂到口,待在遠離大群的角落里刨食,得兩眼都在往外冒綠,頃,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向了不遠的淺水塘——在那里,幾只底層雌正在將骨頭棒拋來拋去,戲弄圍上來的腸轆轆的雄。
因為從小就沒被斷過食(起初是黑鬃聯盟在供給,王上位后,則是整個氏族在供給),卷尾忍耐的能力十分有限,即使可能會面大失,它仍然左顧右盼地涉了水中。
接下來發生的事頗諷刺意味——
低位者們站在岸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淺塘,王的孩子則在泥漿里跋涉,一次又一次將腦袋埋水中,和那些過去見到它都得卑躬屈膝的雄群一塊,尋找著幾勉強掛著些殘的骨頭。
而這樣鈍刀子割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生活在巢區的氏族員日日夜夜唾棄著這只被統治者聯盟厭棄的雌,將所有怒火和復仇傾瀉在它的頭頂,直到本氏族和新氏族的沖突愈演愈烈,“希波”的名號再次在巢區響起,讓它們百集,無暇再去欺一名背信者。
針對和漠視......哪一個更糟?
換一個員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安瀾自己都可以為這個推斷背書——當年就生活在不斷的針對當中,要是那時沒人搭理、沒人擾、放自己去謀生路,肯定比在任何一名氏族員經過時都得擔心它是不是心不好、是不是馬上會發攻擊要舒服許多。
可是卷尾不一樣。卷尾有它自己的想法。
或許它的心態在日復一日的懲罰中被扭曲了,或許它早在長的過程中就建立起了一種不正常的觀念,或許它終于被同齡者的優秀到失去了坦然對待的空間——同樣是被頻繁念叨的對象,氏族員對它是恨,對希波卻是又恨又怕,要是后者出現正在巢區,恐怕部分員連牙齒都不敢齜出,還會像家犬那樣夾起尾——總之,卷尾的表現和安瀾的預測大相徑庭。
它開始頻繁地著遠方出神。
看著看著,那種渺遠的神就會變得森冷。
安瀾偶爾撞見,只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斑鬣狗卷尾,而是生活在老虎谷的公虎希陶,是那個會把小記仇無數年,會抓住一切時機,趕在“敵人”因麻醉、因車戰、或因其他種種原因失去反擊能力時過去“報仇雪恨”的毒野。
這是影帶來的錯覺嗎?
還是某種不詳的先期預兆呢?
安瀾無法得知,只能敦促后輩們保持遠離。
兩周后的某個傍晚,黑鬃王帶著箭標和一名盟臣外出巡邏,壞孩和母親坐在風口小憩,笨笨在和碩果僅存的一只崽嬉戲,壯壯待在口附近,和跳跳一起陪伴著自從找不到以后就一直提不起神的圓耳朵。
安瀾待在距離聯盟員不遠的地方,同諾亞說了一會兒悄悄話,旋即站起來準備去最近的獵場查探況,為即將開展的晚間狩獵做準備。才剛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懶腰,就看到金合歡樹下發了一陣似乎十分“日常”的沖突——
兩名盟臣拽走了卷尾叼著的一干枯骨棒,先是甩頭拋來拋去玩了一會兒,旋即半開玩笑地遞到小公主跟前,把后者的眼睛逗得烏溜圓。
場中沒有任何異響——除了琴弦繃斷的聲音。
卷尾像一只真正的怪一樣從地面上跳了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彈了起來,口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聲。在盟臣們狐疑又輕蔑的注視中,它以畢生最快的速度朝前一撲,張開盆大口,咬住了對低位者毫無防備的年雌。
安瀾幾乎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驚呆了,但在震驚之余,還有一個念頭忽然出現在了的腦海當中——
多麼可笑又可麼可悲啊!
即使到了再也無法忍耐更多欺和辱的時候,這名曾經距離王冠只有一步之遙的王族后裔竟然還是不敢對年雌利齒相向,而是選擇了一個毫不對等的、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目標。
哀嚎聲在空地上尖厲地撞。
在氏族員的嘩然當中,盟臣們立刻行起來,嘗試解救被襲擊的小殿下,它們撕咬著卷尾的脊背、后和耳朵,其中一只咬得又急又深,一路到底,牙刀和骨頭撞,發出了讓人骨悚然的音,可卷尾在這樣的攻勢下仍然不肯退后,而是繼續發狠地甩頭顱。
它的眼睛......是紅的。
哀嚎聲再次拔高,旋即一滯,飛快地低了下去。
盟臣們驚慌失措,像無頭蒼蠅一樣打轉,它們一定是害怕了,竟然挪腳步,靠在一起,一只昂著腦袋,一只低下頭顱,擺出了政治聯盟對敵時的經典陣型,只是安瀾并不知道它們害怕的是此刻展現出了驚人攻擊的卷尾,是即將回到巢區發出蓬怒氣的王,還是一場看不到結局的的發生。
在盟臣們手足無措時,這場“屠殺”還在繼續。
此時此刻,黑鬃王最小的崽已經不再掙扎,只有后仍在間歇地彈,舌頭也微微地吐了出來。卷尾猛烈甩脖子,繼續在地上打著沒有靈魂的軀,直到更多碎片從利齒間剝落。
噴泉般涌出來的鮮灑落在它的鼻腔中、齒間、脯上,也浸了它爪墊之下的黃泥土,不消片刻,這只雌便渾污,沐浴在了用“仇敵”制造的池當中。
在最后幾次打結束后,卷尾像力耗盡一樣著氣松開了,但前爪仍然按著被襲擊者,眼珠也仍然在狂地轉。大約過了七、八秒鐘,它低下頭,重重地咬合,斷離肢、撕皮、碎骨頭,一口,一口,接著一口,直到把同胞姐妹完整地吞進了肚子里。
現場沒有一只斑鬣狗敢靠近這個清醒的瘋子。
它們躲在高地上,躲在大樹后,躲在草叢間,竊竊私語著,小聲議論著,斷尾聯盟將后輩們牢牢地擋在了附近,部分低位者的尾完全垂了下來,而雄們則是既驚又懼,毫無意義地在場邊跑,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諾亞站了起來,厭惡地皺起了鼻子。
安瀾看看他,又看看臉平靜的母親,最后將目定格在了壞孩上——這位大前輩見地出了復雜的神,似乎在慨著一個未來可能的永遠消失,也在慨著一位老對手在傳承方面的全然失敗。
涼爽的風吹過空地,冷卻了滾燙的。
卷尾渾一抖,仿佛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完了什麼樣的“壯舉”。它緩慢地站起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地上的碎片,然后又看了看還于震驚當中的其他氏族員,旋即跌跌撞撞地后退兩步,拔就跑向了遠離巢區的方向。
在那里,夕播撒余暉,映照著比還要鮮紅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