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瞧采薇一眼,附耳過去細說一陣,片刻后奚桓抬起眼吩咐,“你先去套了馬等我,我片刻就出來。”
這廂采薇更,沉默中腦子轉了好幾圈,采薇見他眼發冷,一時不敢問,只打了燈籠給他。
臨離家前,奚桓又去二房院中,請奚巒派個順天府當差的仵作趕往盧家去。近四更趕到盧家,門上早候著翠煙的丫頭,迷了門房的眼,帶著奚桓悄麼進了后頭。
這時節花綢早盼得心慌,坐難坐,行難行,愁得不知如何。見他進來,忽地了幾口氣,一下哭出來,朝他走去,“桓兒,你可算來了……”
奚桓見臉嚇得白白的,眼圈紅紅的,心里得無法,顧不得人在,忙將摟在懷里輕拍,“我來了,不怕了不怕了,什麼都不怕,啊。”
眾人避著眼,花綢瞥見,忙由他懷里退出來,“你快進臥房里瞧瞧,是不是死了,我探了鼻子,像是沒氣兒了,嚇得我們不知怎麼好,都沒了主意。”
“好好好,先別急,我去瞧瞧。”
說話人點了十幾盞燈,照在盧正元上頭,奚桓凝著眉,將他翻過去,著后腦一瞧,是個不大的創口。他又出兩個指頭去一,因在刑部復核了好些案子,瞧了不仵作的案牘,有些經驗,放下心來,“傷口不深,不是被砸死的。”
那翠煙在人堆里笑一口氣,“既不是砸死的,那是怎麼死的呢?唬得人慌得不行,姑媽方才還講,不得要到大獄里吃幾年牢飯呢。”
奚桓抬眼瞧瞧花綢,見還是淚水漣漣、白面心驚的模樣,忙站起來拉,“確切的,我也不大懂,我請了順天府的仵作來,一會兒他瞧過了,才好決斷。先不要走風聲出去,也不要挪尸,就這樣擺著,外頭去等。”
眾人皆松了口氣,韞倩瀹茶上來與奚桓,便在外頭坐等。半個時辰后仵作才來,將盧正元仔細查驗了,笑秉奚桓,“世兄斷得不錯,不是砸死的,是酣酒痹而死。”
翠煙坐在榻上因問:“怎麼個酣酒痹而死法?他平日并沒有什麼大病,喝了場酒,如何就死了呢?”
“噢,夫人有所不知,”那仵作朝打了個拱手,“尊家老爺是吃多了酒,加之胖,又了大肝火,便一時口麻痹,你們的說法,就是太了,慪得一口氣上不來,就死了。”
聞言,翠煙忍不住障帕而樂,“這常說‘一口氣上不來’,原來是這麼個上不來法,還真能死人呀?”
“能死的,有的人,打個嗝兒都能嗆死。”那仵作拈著胡須笑,又與奚桓拱手,“如此,小的往衙門里結案,這家盡可張辦靈堂發喪,沒什麼岔子,就是請一萬個仵作來驗,也是這麼死的,世兄盡管放心。”
眾人皆松了口氣,眼瞧拂曉清晰,韞倩忙使蓮心吩咐廚房預備酒菜,招呼這仵作吃,再放了賞才許他去。
奚桓也再睡不得,要趕著回家換裳往刑部去,花綢將他送到二門外頭,月朦朧下,眼圈還是有些泛紅,“你大表姐上不好,這頭又要張羅喪事,我就先不家去了,留下來幫的忙。有勞你,鬧得你一夜沒睡,這會兒又要趕著往衙門里去,你午晌回去吃了飯,好好睡一覺。”
“跟我客氣什麼?”奚桓趁四下無人,將攬腰抱著,“嚇著了吧?你長這樣大,還沒見過死人呢,這麼座山,就倒在你眼前,只怕將你嚇得魂兒都飛了。”
“山”二字將花綢逗得笑了,奚桓提著燈籠去照的笑臉,見此刻臉上紅紅的,就顯出左右兩個紅紅的印子來。他把眉一擰,左右腮上一,“怎的有掌印,誰打的?”
“就是那山!”花綢將腳一躲,一晚上的委屈恐懼都從眼里流出來,霪霪地下了一場淚雨,“沒來得及告訴你呢,你大表姐為什麼砸他,就是因著他打我,你大表姐急了,才找了個東西砸他。”
“噓……”奚桓將手指比在上,黑漆漆的園中瞧一眼,轉過臉來,“方才怎麼講來著?就說是他自己磕的,免得有心人故意牽扯。”
“噢對,我這一晚上迷迷糊糊的,又把那話渾忘了。”
奚桓溫笑笑,抬手在腮上挲著眼淚,“快別哭了,椿娘還講我沒來前,你天不怕地不怕,要給人頂罪呢,這會兒又嚇得這樣。不哭了,喝了冷風進去,肚子要疼的。”
花綢搭搭止了淚,奚桓卻把臉冷沉下來,“姓盧的做什麼打你?”
“他吃多了酒,走到屋里來不管不顧地打韞倩,我去勸了兩句,他像是醉得厲害,就將我也打了兩下。”
“出這種頭做什麼?”奚桓徹底板下臉來,“倘或他今晚不死,你得被他打什麼樣?往后遇見這種事,先打發人去我,別輕舉妄。”
花綢點點下頜,推著他走,“快走吧我的大人,衙門還有事等著你呢,我這里幫著張羅完,你午晌回家睡一家,夜里再來接我回家。”
“你如何知道我午晌就要來接你?話早早就說在這里。”
嗔一眼,把鼻翼吸一吸,聲音還帶著滴滴的委屈,“我還不曉得你?你必定是想我沒睡覺,午晌就要來接我回家睡覺去的。可我這里真是走不開,你瞧見你大表姐的,現還墜著呢,沒有爹媽來為勞,縱然莊大嫂子過來,也不知是打什麼主意呢,我不幫著些,誰幫?”
“你既如此說,我也不勸你,我夜里來。”奚桓走出去兩步,又調頭回來親,“別只顧著別人,反累了自己。”
這廂應下,他便打著燈籠走了,漸漸有天在他背后亮起,花綢盯著那片堅闊的背影,好似理解了依靠是個什麼——
大約是一種莫名的心安,他不一定能為解決所有的煩難,但他能讓不慌不不灰心,給解決煩難的勇氣。
沒幾時天大亮,另二房小妾隨滿府下人聞訊而來,撲在盧正元滿上嚎啕大哭,一個哭得比一個,“我的老爺、我天妒的老爺啊,怎的撇下我去了,恨不得我一頭死隨你去了,我們九泉下再做夫妻,嗚嗚嗚……”
“我個天殺的夫,你丟下這一家子不管,我們往后如何?你個沒有心肺的,只顧自己往天上去做神仙,哪還管我們死活?”
兩個人將盧正元渾圓的肚子敲鑼似的捶得咚咚響,倒像是嫌他死得不,要活活將他捶死似的。
翠煙在旁著樂一會兒,不得去攙扶起來,“我的姐姐,不得咱們姊妹命苦,放他去了吧,太太上不好,咱們別只顧哭,也該幫著請了板,將他的裳收拾了裝裹起來,請了親友來發送才好啊。”
韞倩早已穿好孝服,在榻上坐著,像是要起來,花綢忙一頭去攙扶,一頭朝三人道:“他幾位娘,先別顧著哭,如今盧老爺沒了,家中又無子侄,全靠你們幫襯著太太,哪里能了手腳?我看,先坐下來商議了,如何發喪,再使人去告訴兩位姑娘姑爺一聲,也趕回家幫個忙,可是這個理不是?”
“是是是。”
三人連應,也不是真傷心,場面上走過了,歡歡喜喜地坐下來商議著,一人管著外頭請板子置靈堂;一人管告訴各方親友;一人管家下人活計分派;韞倩就是個總把頭,管著各方調度,又說:
“我只恐病中難支撐,請花姑媽在旁幫襯幾日,咱們都是常來往的,姐姐們想必也放心?”
眾人連應,“有什麼不放心的,倒是勞累了姑媽,心里頭過不去。”
于是各自來下人,履舃縱橫地忙活開,外頭正廳上布置靈堂,四借碗碟搭棚,鬧哄哄不題。
只說那頭里櫻九,因夜里睡得暗,剛起床妝黛。揀了支金燦燦的蝴蝶花鈿遞與丫頭,滋滋花勻,鏡中洋洋笑著,還做夢呢:
“我算著如今太太肚子里的孩兒沒了,姓盧的斷不肯忍,先將的屋子騰出來我住,搬到后頭那間破屋子里住著。是個犟牛脾氣,上又呼啦啦流著那些,保不準不得氣,就一病死了,若如此,倒便宜。若不死,我不得在姓盧的耳朵里吹吹風,休回范家,那里可有比我更恨的,也是個死。”
丫頭歪著臉在瞧瞧鏡中,并頭乜眼冷臉,也十分算計得好,“從此后,這個家里不得就是五娘做主,我伺候五娘一場,也算有了出頭之日,不得我娘老子都要來跪五娘的天恩呢。”
“你侍奉我,也算盡心,自然不你的好。”
兩個人說說笑笑,好似這滿副家業就由得二人做主了一般,又是商議著打首飾置頭面,擺屋子打家。
興沖沖妝扮好,見門里進來個丫頭,手上托著一套素縞。櫻九瞥一眼,心道韞倩連幾日都捱不過?便笑垂著眼去裳,“誰死了?”
誰知丫頭卻說:“老爺昨夜沒了,晨起請了仵作驗過,是酗酒痹而亡。太太與幾位娘正張羅治喪的事,我來給五娘送了裳,好去哭一哭。”
櫻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骨頭發,手腳冰涼,一屁落回杌凳上,“怎的好端端就死了呢?我昨日與他一道吃早飯,還好好的呢,他還吃了半條羊、一只糟鵝并一只燒呢!我送他出門時,他還活蹦跳呢!”
“就是這個緣故死的。”丫頭見二人滿面狐疑,將裳擱下,擺擺手,“仵作說,老爺素日吃得太,昨日出去,就吃了許多酒,心里慪著氣,沒上得來,就死了。”
誰曾料黃粱一夢付諸東流,一夜間天翻地覆,櫻九一下慌得沒主意,腦子混混沌沌還如夢中。坐了半晌,方才回神,一腦袋急著想著法子,一行匆匆往那頭去。
進屋撲在盧正元上,哭得比誰都兇,“你個天殺的!怎的說沒就沒了?我怎麼活?你我怎麼活?!我的老天爺、我的老天爺!你是要絕我!……”
韞倩與花綢在榻上冷眼瞧著,沒說什麼,倒是翠煙裊裊娜娜過去,手往肩上一搭,“櫻九,如何,我常對你說,人有得意時,必有失意日,我說得可有道理?”
櫻九抬眼瞧得意的臉,頃刻只覺天旋地轉,眼迷頭暈,一下載到地上。翠煙使了兩個小廝來將抬回去,走到榻下杌凳上坐著,“太太怎麼置?二娘三娘不必說,只要銀子照舊使著,們萬事不計較,可,與咱們終究不是一條心,留在這家里,反鬧得大家不安生。”
“我想想……”韞倩眼眶里沉淀著冷,“這里一堆事,先辦好停靈,我再想個好去給。”
言訖,翠煙點頭下去張羅,蓮心端了藥進來,韞倩吃過,臉上像是被藥烘出幾分,比昨日瞧著好了許多。花綢窺一窺,笑問:“你眼下覺得怎麼樣呢?”
帕子蘸蘸,勾著一笑,“你放心,這時候就是我死我也不肯死了,好日子在后頭呢。”
花綢朝床鋪上那堆死瞧一眼,扭回頭抓的手,“好韞倩,就是這個道理,如今這個家盡是你做主了,你千萬好好保養子,你們這二娘三娘四娘都靠著你過日子,外頭盧正元的生意買賣,縱有那些伙計掌柜,也終究是你拿主意。要我說,別的不要管他,等這事辦完了,你好好學著買賣上的事,別白白的家業落在別人手里。你下半輩子,就算清寂些,總也沒人再為難你,不缺銀子使,這就是頭一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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