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好笑起來,“要是我接不上呢?”
“你還有接不上的?你可是皇上欽點的探花郎。”
便由奚桓起,飛個“月”字,自然是奚桓吃酒,十幾下來,吃得月上螭吻,三更的梆子敲響。花綢使他回去,他歪在榻上,餳著眼,“我吃醉了,走不得,要歇在這里。”
此刻椿娘回來,收拾了案桌,花綢見他撐著腦袋閉著眼,走去推他,“你回去睡,今夜家中有遠客留宿,還有好幾位姑娘呢,你睡在我這里,人撞見,什麼樣子?”
奚桓抵死不走,任憑拽,“我真是醉了,腦子里暈暈乎乎的,瞧你都是兩個影,倘或我走到外頭摔斷了怎麼好?”
“呸呸呸、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花綢垂下手,自惱一陣,“你方才那麼爽快地答應行頭令,就是想借酒賴著不走,我真是著了你的道……”
他撐起來,臉歪在肩上,“你此刻才明白呢?”
花綢回眸拍他一下,倏地笑了,“真是我的冤家!罷罷罷,你睡這里,明日早些回你屋里去!”
他笑嘻嘻將兜倒在榻上,腳一踹,把炕桌揣到榻角,闔攏兩扇窗,月兒藏,花綢卻如一朵夜花,輕輕打開了。
輾眼初十這日,金烏爍爍,秋高氣爽,花綢邀了韞倩、連翹、小喬、松琴共往千虛觀打醮。奚桓不得空去,吩咐家下人備了幾十斤香燭蠟油,又另備下八十兩的布施。又有馮照妝添了五兩銀,兩匹黃緞子,請花綢一并添些香油,使小廝一道抬了,天不亮就送到觀里去。
花綢后頭換了裳,套馬車往盧家順道接韞倩,誰知紗霧哪里聽見,也跟著來。因自己套了車,韞倩不耐煩與同坐,便驅,“你坐自己的車好了,我與綢襖坐。”
那紗霧難得不爭,與遞個眼,上了自家的馬車。花綢暗里瞧見,因問韞倩,“方才跟你打什麼啞謎呢?神神的。”
“嗨,還不是為了管桓兒借銀子的事。聽見說你愿意在桓兒跟前幫襯著說兩句話,今日就非要跟著來討你的好,得了準信,好回去告訴衛嘉,衛嘉再去問桓兒借。如此呢,事也順利,也不至于傷了面,幾千銀子,到底不是小數目。”
花綢拂整著好笑,“難得竟能想得如此周到。”
“哪里是想的呢?”韞倩輕蔑一笑,“還不是我們那太太出的主意。”
兩說著話,馬車已轉出胡同,街市逐漸鼎沸,有那賣餅的攤販正烙著餅,滋滋油煙過車鉆進車里來,熏得韞倩扶著肚子連打好幾個干嘔。
“這是怎的了?”花綢一行的后背,一行遞絹子,“你這到底是什麼病,可請大夫瞧過沒有?”
平息后,韞倩端起腰來,笑臉兀的慘白慘白的,絹子揩著,又新換條絹子來拂拂腮,“我還不敢請大夫來瞧,心里總有些沒底,只怕……”
說到此節,便頓住了。花綢兩個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歪著臉瞧,“是有子了?這有什麼好怕的?”
韞倩睇一眼,電火石間,花綢想到什麼,驚掉了下,“是,兆庵的?”
“就是怕這個,才不敢請大夫來瞧。”
花綢心里一陣跳,“要真是,可怎麼好呢?”
“我也不知該怎麼好,”韞倩嗟嘆一句,把一張繡絹折了又折,垂眼盯著上頭繡的一枝玉蘭花,“他倒是講,若是他的,他必定為我考慮。可怎麼考慮呢?且不說我如今是有夫之婦,盧正元不會放我,就是他家里,只怕也要先將他打死了。”
“是這個道理,施大人最是嚴厲,斷不肯縱他此種行徑。”花綢亦深泄一口氣,半晌抓著的手,“可還是該請個大夫來瞧了要,不論是誰的,以后怎樣,你自己的子才是最要,你說呢?”
韞倩想了半日,緩緩點頭,“這遭回去,我便請個大夫來瞧,只是一般的大夫,我是不敢看的,萬一有什麼差池,給姓盧的曉得,我還要命不要?因此想問問你,你認不認得什麼可靠的大夫?”
“可靠的大夫……”花綢想一想,忽然兩眼錚亮,“上回我從單家,是桓兒買通了他家慣常請的那大夫,既有前事,不得再請他,有桓兒,又許他錢,他不敢胡說的。等我回去,桓兒請他家中說話,你再請他去。”
兩人議定了,走到千虛觀,見山門前來往許多香客,老方丈親自在外迎著,連翹等人的馬車均已早到,唯獨不見小喬。
這廂拜過三清,許下一場平安醮,道士們擺開排場,方丈怕喧聲擾了幾人,便領著人往掃洗干凈的一間舍歇息,上了茶點果品,派了兩位道士門前聽候差事。
舍錦簾華裀,香煙襲人,銀屏掩春,盤堆異果。幾人說笑打趣,花綢因是長輩,與韞倩共坐榻上。
吃過一盅茶,花綢便拉了松琴在邊上探問:“我原也請了你娘來,怎的不見?是不是為了大哥哥與桓兒的事,還生氣呢?”
松琴穿著桃掩襟長褂,玉白的,雕玉琢,裊娜有姿,偎在花綢邊與耳語,“外祖父把該講的道理都講了,外祖母與娘都是明理的,幾日就想明白了。只是娘怕來了,因姑的事,與姑媽犯了尷尬,因此只打發我來。”
“那你的婚事,可怎麼樣呢?”
“也不怎麼樣,”松琴想起奚桓來,驀地有些悵然,“外祖母前幾日與上京來的王妃說話,聽那意思,像是商議著,要將我許給他們家的世子,往湖北去。”
“湖北雖遠些,可世子份尊貴,又有封地,倒十分妥帖。”
“娘也這樣講,只是離家遠些……”
花綢見悵怏,心懷愧疚,免不得細語安一番,兩個人親親熱熱挽著手在榻上嘀咕。
給紗霧看見,心里因有事求花綢,又是個凡事喜歡與松琴爭高低的子,不得要刻薄兩句,“松琴也這樣大了,怎麼婚事還沒定下?縱然要奇貨可居,也得有本錢才是,拖拖拉拉的,就是奇貨也要拖個次等貨了。”
聞言,松琴亦忍不得刺回,“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做主,外祖母與娘怎麼定的,我姑娘家,怎麼聽著就是。我自然比不得你,凡事都自己定下了,何嘗給父母半點兒做主的機會?”
眾人皆知紗霧從前與衛嘉的前事,此刻松琴四兩撥千斤地一提,大家或是障袂、或是遮扇,噗嗤笑起來。
紗霧臊得急了,跺腳要走,被韞倩冷聲住,“原沒有你來,你自己要跟來,說笑兩句,你又生氣。生氣不打,可你就此出去,外頭許多香客,倘或鬧出什麼笑話來,你衛家與范家的臉面往哪里放?”
紗霧氣頓地站在那里,一時進不得,退不是,花綢免不得出來周旋,“好了好了,說笑兩句而已,在座的,誰沒被人說笑過?聽聽就過去了,犯不著生氣,紗霧,你要是生氣了,就是與大家說笑不得了。”
便將紗霧彈回椅上坐著,半晌不言語。花綢又過問起連翹來,問起周乾何時過禮,連翹紅了臉,“中秋前,他請人來伐柯,又一早托人往家中帶過信,他父母已盡知,說是使人帶了禮上京與我。還沒到,等到了,他從登封回來,想必就要定下過禮了。”
“好、好。”花綢含笑點頭,趣說做了這樁煤,定要去坐在上席吃酒。
眾人笑合半日,兩個道士進來安放齋飯,擺了十二樣致菜蔬,幾人相請席,誰知韞倩嗅見油腥味,復犯了惡心,借故往屋外去嘔,進來眾人問一番,花綢不要吃這些,單管道士要了一碗清粥,兩樣小菜來擺在炕桌上吃。
那范紗霧瞧在眼里,回去與娘順口說起這事,只道是韞倩子不好,吃不得飯。
莊萃裊聽在耳里,心里便揣測韞倩大約是有了孕,沒幾日便喜滋滋走到盧家來,說是與盧正元報喜,自然了,順道是討些銀錢。
那盧正元聽了,好不高興,大大方方的孝敬了岳母一百兩,莊萃裊得了錢,又喜滋滋地去了。
唯獨韞倩還蒙在鼓里,這日等著花綢使喚的那位大夫過來瞧,把脈后,果然是有了兩個月的子。韞倩細細一掐算,那段日子,盧正元日日都歇在櫻九屋里,不是施兆庵的,還是誰的?
唬得韞倩忙與大夫商議了,掐著盧正元歇在這里的那日,對外只說是一個月的子。又賞了大夫幾匹妝花緞、二十斤胡椒、五顆西洋珠子、十兩銀子。大夫謝了恩,歡天喜地去了。
前腳去,半盞茶功夫,就見盧正元地震山搖地奔進門來。韞倩心下大跳,正有些做賊心虛、慌頭腦的時節,那盧正元兩個圓的胳膊就把圈住,渾的往瘦瘦的骨頭里,兩片烏黑的厚從額上親到下,又從下親到額上,里不住喁喁囔囔:
“我的心肝,我盧正元這一世,又做了,又掙下了這一副殷實家業,平生再沒有不快活的事。唯有一件,膝下只得兩個丫頭,無個小子,竟白白讓這副家財流落到別人家去!如今好了,你總算為我爭氣,有了這個子,必定是個小子!我還有什麼憾事?不得,這家中的家財都聽憑你使喚罷了。”
囫圇親得韞倩滿臉噠噠的口水,心里雖厭煩,到底有些心安下來,將他一推,絹子往臉上搽,“我這里大夫才出去,你的耳報神倒快,哪里聽見說的?”
“岳母來早起來告訴的,”盧正元喜得手舞足蹈,有些坐不住,站起來滿屋里轉,“說起你這兩日有些不好,大約是有了子,我還不大肯信,門里進來,要問問你,誰知撞見個大夫出去。我拉著他問,他倒說一個月的子,可不是整好的日子?我又賞了他些東西,打發他去了。”
韞倩聽見是莊萃裊來搗鬼,心里直恨,冷眼吊他,“太太過來告訴你這事,必定也沒要你的錢囖?”
盧正元回頭見不高興,忙陪著笑臉,“你放心,我記得你的話呢,開口問我借三千銀子,我回此節銀子都往南邊進貨去了,沒有這些,只打發了一百兩,拿了錢,高高興興去了。”
“哼,你有錢嘛,”韞倩飛著眼乜他,滿心不爽快,“隨隨便便就打發一百兩銀子,你既有這錢,何必拿去填補外人?我看二娘三娘近日里要辦頭面,正缺銀子使,四娘屋里的那張床斷了梁,也要新打一張,我看你不如也拿一百兩來給我,我好替們辦了。”
“隨你隨你,如今我還有什麼不依你的?鑰匙既在你這里,你只管人開了庫取就是,只是……”說到此節,便挨坐下來,呵呵笑,“櫻九前日也想辦副頭面,你寬宏大量,也給辦一副來,好不好?”
既說到這里,韞倩不得趁勢將他千里萬里地推出去,“有什麼不好?你的人嘛,我自然也要好待的。只是我如今有了子,伺候你愈發不便宜,我蓮心將你的裳收拾了,送去櫻九屋里,你長長地在屋里睡著,等孩兒生下來,你再回來,好不好呀?”
盧正元便把子著,“我舍不得你。”
“說這些混賬話,”韞倩瞥他一眼,轉到榻上吃熱熱的油牛,“快去,下晌我蓮心把你的東西送過去。”
那盧正元樂呵呵站起來,千回百轉地將看一眼,反剪著手出去。暖日和風,妻妾滿,子嗣有,再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連背影亦不由虎虎生風,春風得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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