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從竊細的笑聲里聽出了什麼,眼往正屋那個方向斜一斜,一得沒骨頭的手臂,“綢襖,要是等你與單家斷了關系,我還是不能娶你怎麼辦?”
門外偶然間“吱”一聲,是早起的蟬兒,吵得人倦意全無。若奚緞云與奚甯果真有了什麼,他兩個倒真是“法不容”了。思及此,花綢杏眼半垂,似如荷下靜水,微微泛愁。
愁不及一刻,奚桓想起“同姓不婚”來,倏地兜一兜的手臂,笑起來,“我真是杞人憂天,險些忘了這碼事。”
“什麼事啊?”花綢扇扇睫,懵懵懂懂。
“沒什麼,”他出食指撥弄靈秀的鼻尖一下,掀帳下床套裳,“我得走了,今日恐怕有事要忙,得晚些回來。”
“你近日來去匆匆的,在忙些什麼?”花綢系了帶扎好,掛起帳下來為他更,一壁回綺窗外的天,“往常這時候你還沒睡醒呢,這幾天卻走得早,你又不上朝,慌什麼呢?”
“翰林院下值,我還約了施兆庵到拜月閣去議事,他聯絡原來地方上上疏參潘的員。”
花綢敏銳地嗅出些不平常,一壁為他栓腰帶,一壁抬眼瞧他。“你從前說,地方上凡上疏參潘懋父子的,都在通政司被了下來,怎麼如今又要聯絡那些人,莫不是朝中有什麼向?”
“哎唷,你還懂這些?”奚桓架著眉趣。
“我怎麼不懂?”翻個眼皮,微微撅起,“你當我只是在閨閣里就目短淺?哼,小看我。”
奚桓轉去鏡里照照,又回轉來握的手,“不是我小瞧你,只是這些麻煩事,何苦又來煩你的心?眼下,可能朝局有變,因為這些事,我還不得空理一理你與單家的事,你別急啊,我一定不你回單家就是。”
花綢擰起月眉,倒不是為單家的事著急,“什麼朝局有變,怎麼個變法?你不會出什麼事吧?還有你爹。”
他笑一笑,偏著臉親,像是,“一時跟你有些說不清,等我忙完這陣再與你細說。你別擔心,你們是遠親,就是我與爹真出了什麼事,也牽連不到你與姑。”
“要死!”花綢狠拍他一下,“我是怕這個? ”
見蛾眉含怨,真有些怒神,奚桓心像撥倒了罐,泛起些清甜。他知道,是把自己的平安與他的生死牽掛在一起了,好像從此后,就要與他命運與共。
此刻,他前所未有的滿足,捧起的臉銜住那那片丹,在的鼻尖蹭一蹭,“是我說錯話了,咱們是一家人,自然要同甘苦共富貴。你放心,暫且還沒什麼大事,別心,你就記住,你在家里,不論單家誰來接你,你都不要回去。”
花綢驀地有些不安,木呆呆將下頜點一點,“我曉得,你也放心,我如今不怕人說的,只要他們不到順天府告,我死也不回去。”
“告也不怕,二叔在順天府當差,你敢是忘了?”
花綢眉鎖暫解,不想他掛心,提起笑臉來送他到廊下,見他背影蒼蒼,仿佛一片深藍的海,看不見底。似一葉孤舟,停泊與航行,都靠他的浪來推進。忽然提著一口氣喊他:“桓兒。”
奚桓“嗯”了一聲,又走回來,垂眼著,等后頭的話。卻沒話了,掣掣他的袖口,“早些回家。”
“嗯。”他點點頭,無限繾綣地笑一笑,轉背出去,像一陣時,沒有回頭。
花綢獨自回房,倒回帳中補覺,輾轉枕畔,總有些睡不著,好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糟糟的人與事,總也扯不清。
到日上紅窗,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驚得一個激靈醒來,側耳傾聽一陣,像是在說單煜晗來了。
忙洗漱出去,走到奚緞云屋里,奚緞云正在鏡前梳妝,菱花鏡里瞧見虛籠籠的頭發,額前耳畔還散著幾縷碎發,便扭腰過來對招手,“你可聽見了?單煜晗來了,估著是來接你回去的。你梳好頭發換了裳,往別去逛逛,我與他說話。”
“我往哪里逛去呀?”
“隨便哪里,我打發了他你再回來就是。”
母倆一合計,花綢坐了轎往盧家去找韞倩坐坐,奚緞云梳妝好,換了件寶藍黑鑲滾的通袖袍,鬢邊橫一支金釵,銜一串珍珠墜翡翠珠子,挑出一太太的氣派。
坐在榻上轉著眼想一陣,又紅藕去請了馮照妝來。人一到,先將高高抬起,“照妝向來一副俠肝義膽,上回聽見綢襖因病被單家驅逐出門的事,就氣得那樣,可見是一派慈悲心腸。今日我有一件作難的事,請你來,想讓你幫著說一說。”
馮照妝一顆虛榮心頃刻被抬得水漲船高,無有不應,“什麼事兒姑媽只管說,不得我盡力而為就是。”
心知最怕人在家分財,奚緞云一壁說原委,一壁撇清,“我呢,也不是不綢襖回去,只是心里實在氣不過,我就這一個兒,倘或就這樣松松快快地跟他走了,往日的罪豈不就白了?我想著,就刁難刁難他,讓他多跑幾回,來之不易的,他才曉得稀罕,往后,大約就能對綢襖上點心,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稍作忖度,馮照妝忙不迭點頭,“是這個道理,我往日就說姑媽太過弱,總讓單家牽了鼻子,今番也牽著他家的鼻子轉一轉才好!”
說話丫頭將單煜晗請進來。那單煜晗,因與潘籌謀了一番事業,只怕花綢在奚家,日后奚甯敗落,牽連了他單家。又聽見魏夫人回去抱怨了一筐話,沒奈何,只得親套了車來接。
這廂穿著湛藍的直裰,戴著白玉冠子,頗有玉樹臨風之姿。進門先朝奚緞云與馮照妝問安,又問起:“怎麼不見媳婦?”
奚緞云請他座,慈眉善目地看著他,“不知道你要來,范家要嫁,綢襖與家大表姑娘商議著幫忙去了。你吃過午飯沒有?我使人擺飯你吃。”
“多謝岳母大人,來前用過了。”
說話間,奚緞云人看茶,單煜晗了擺坐下,正要開口說迎花綢回家的事,不想先被馮照妝搶了去,“你不要客氣,沒吃現擺了飯吃就是,我們家一向待客有道,哪里有讓客人空著肚子的道理?”
話是這樣講,卻不人擺飯。單煜晗見扶一把鬢,狹長的眼尾朝上挑著,不像是待客有節的樣子。
他心知這二人有意刁難,索挑開了說話,“岳母大人,媳婦回來叨擾多日,我因公繁忙,一直不得空來接,今日特來接回去,請派人去傳個話使家來,我在這里等著。”
奚緞云笑著,端起茶飲一口,眉黛輕展,朱含笑,一副傾城之貌里總著疏遠之意,“與別人幫忙,我也不好去得,倒像是不想幫,故意使人去催似的。人世故的事,你也諒諒。”
明擺著是推,單煜晗哪里會聽不出來,果然如他母親所說的,奚家像是不想放人回去的樣子。他心里有疑,頃刻化出潺湲笑意,拱了拱手,“媳婦既然不在家,我明日再來接就是,既是我單家的人,總是該回家的。”
榻那頭倏地“噗嗤”一聲,馮照妝翻著眼皮子發笑,“原來是你單家的人,我還當是你單家的‘犯人’呢,妹妹不過是到家來住些日子,你們三朝五夕的便拿著追魂符到這里來催一催,這會兒倒沒頭腦地急起來了。”
單煜晗臉稍變,笑泛冷,“二嫂此話有差,自古嫁為人婦,便有外親疏之分,夫家為,后家為外。我來接,總不是錯吧?”
“錯倒無錯,只是你今番這話說得聽,怎麼妹妹病時,又是你家推,我外家照料?如今外頭誰不說你單家苛待媳婦,你在這里竟還說起外來。”
將單煜晗堵得一霎失言,要爭辯,卻又無從辯起,只好先伏低認錯,“那遭事,是我單家做得不面,可從沒有苛待媳婦之事。母親平日說媳婦兩句,也是因總外在外頭跑,是年輕媳婦,生得又貌,倘或不防一點半點,在外頭吃了虧,豈不是我單家的大過?媳婦病了,也并沒有不請人醫治,只是父母年紀大些,不好常去探。我又公事纏,一時失了照顧,請岳母寬恕。”
奚緞云漠漠一笑,絹子輕拂著面,“我有什麼寬恕不寬恕的?日子是你們兩口過。只是因此番的事,綢襖心里存了些憂悒,你若有心,寬些日子,多來哄哄,人家嘛,哄哄就好了,倒不必急著接回去,你說是不是?”
半晌無言,單煜晗點頭起告辭,踅出府門時,湛藍的袍上浮著濃濃的云翳,似凝著一片恨意。
畢安忙迎上來,窺一窺他面,陪著小心,“爺百忙中空來接,還不愿意回去?”
單煜晗鼻稍翕間,哼出個笑音,回首一閎崇的府門,“恐怕眼下不止是不想回去,是整個奚家都不想讓回去。”
“爺的意思,奚甯已經曉得咱們與潘懋有來往了?”
二人相繼登輿,靛青的錦簾一落,蓋住了單煜晗黯淡的臉,低沉的嗓音由簾子里出來,“打上回我進戶部的事沒了著落,本來也沒想瞞他。如今他們家這樣的行事,恐怕不單是因為一點夫妻間的嫌隙,是刻意要與我撇清干系。只是為什麼要急在這一時……”
車里沉寂下去,畢安掣車馬,猶豫再三后扭頭搭話,“爺,到了這個關口,奚甯是好是歹就等寧夏的消息了,若他被治罪,咱們到時候來接,也是一樣的。”
悶沉沉的靛青簾子后頭飄出格外鎮靜的聲音,“怕就怕,皇上不肯治他的罪。”
畢安卻把心一跳,“爺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怎麼還給潘出這麼個主意?要是失勢的是潘懋,爺豈不是也要被牽連?”
單煜晗靠在車壁,把干的眼像車頂,“人這一生莫如一場賭局,前三十幾年,我不過是賭局上的一個小角,如今既然坐了莊,不防豪賭一場。送給潘的那些東西,你平日都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吧?”
“爺放心,送去的東西,都是匿下姓名的,連子也沒有下過,就算往后潘家被抄,也查不到咱們頭上,咱們不過是與他因公往來罷了。”
簾子里“嗯”了一聲,像一塊巨石沉了底,再沒有靜。
而高懸金烏似火,天尚早,游人如蟻。花綢恐怕單煜晗還在家沒走,不敢擅回,與韞倩吃茶說話。
坐了半個多時辰,韞倩便吩咐人設下席面,擺放酒菜,令椿娘與蓮心到在一旁安放小桌擺飯吃飯。
不多時便上來八/九樣菜,一壺茉莉花酒,案邊還放著不大不小一個火爐,上頭現蒸著七/八屜螃蟹。蓮心待了一會兒,端下來一屜,才見是兩只碗大的蟹,蒸得黃澄澄的,往二人碟子里各分一只。
花綢瞧見還有蟹,滿里嗟嘆,“你過的這日子真是奢華靡靡,我們兩個人,又這些鴨魚,又這樣多螃蟹,哪里吃得了啊?你向來不是個擺排場的人,怎麼今番如此豪費?”
嗤嗤地,是蓮心的笑聲,“姑媽還不知道吧,我們姑娘往日吃飯就是這陣仗,不擺五六樣,是不肯吃的。”
將花綢說得心驚,忙把韞倩睇住,“你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那些,別是有子了吧?”
“呸、”韞倩笑啐一口,眼皮一翻,把宮腰端起來,“吃不了我也要擺,橫豎他盧正元有錢嘛,放著也是白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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