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時便四月, 火傘炎熱,蟬如涌,天氣悶燥, 風雨湖菡萏妖嬈, 別有一番憋人景致。
外頭只當花綢尚且病中,單家說是派人來瞧,也不過是在外空口打聽打聽, 次次被奚府管家三兩語打發走,回府只說那個病好得慢些, 已見起,尚需治療。
那單煜晗忙于朝局之事,也無空理會,聽后只點點頭,使人送些日常滋補的東西過去便罷,回頭仍來往于潘家門庭, 與潘商議對策。
潘時來有些頭疼, 這日見了單煜晗, 請他坐下, 滿口里抱怨,“我與閣老說過此事, 閣老聽后不發一言, 好半晌才說‘這點事不值一提, 你們想靠一點私艷聞扳倒奚甯, 是想昏了頭。’聽他老人家的意思,這事是沒指了。可我如何心甘?!自從奚甯列閣臺,與我過不去,凡我工部的請款, 他都要使衛珺再三查證。背地里,又使都察院在荊州查我的賬,福建查曹潛的鹽,我看他是不我潘家栽倒不甘心。如今好容易拿住他一點把柄,不趁早料理了他,只怕閣老與我,往后都沒有好日子過了。”
丫鬟上了茶果點心,單煜晗氣定神閑地端起茶盅來笑笑,“閣老如今與他在閣旗鼓相當,自然是要有些顧忌。他老人家講的話原也不錯,說到底不過是件枝枝節節的事,大也大得,小也小得。”
“就是這個意思。”潘嘆口氣,也端起盅來與他相請,“可奚甯這個人為向來謹慎,你要想在公事上拿住他什麼把柄,難吶……”嘆完呷口茶,似乎有所應,匆匆擱下盅來睇他,“你方才講這事大也大得,我倒要聽聽你的意思,如何大得?”
單煜晗打個拱手,似笑非笑間,姿態泠然,“大人細想,閣老還是講得對,這種事就是捅到皇上那里,皇上也不會追究,頂多罰他半年一年的俸祿也就完了。咱們不過是借個它個名頭,治不治他的罪,還是得看天子如何,若是天子安心要問他的罪,那不正好就師出有名了?”
潘捻著胡子冷笑兩聲,“事難就難在這里,走了個喬淳與鐘敏,又來個奚甯與衛珺,皇上是安了心要牽制著老爺子,怎麼會要治他的罪?”
“這個可不好說,皇上雖要用他,可也要用閣老啊。大人何妨細想想,如今寧夏的總兵常志君可是閣老舉薦的人,又向來與大人您要好,他在寧夏掛印這十幾年,打了多勝仗?下近來聽說兵部有軍,瓦剌有五萬軍在賀蘭山一帶挑釁,大人何不修書一封給這位常大人,他與瓦剌軍周旋一二,不勝不敗,耗一耗時間,耗一耗軍餉,銀子花起來人就要心疼,到時候,皇上自然就能想起閣老的好了。”
潘細細思量,不由對這位太常寺卿另眼相看一番,次日便將這話與潘懋提起。
只說自喬淳告老,潘懋原以為能獨攬大權,誰知天子又將奚甯點進閣,后借潘潘興徇私舞弊之事,升任奚甯為閣次輔,此后潘懋不僅在朝中縷掣肘,地方上也被都察院暗翻賬。
更有這都察院,多番策地方員上疏彈劾潘懋父子,幸而通政司通政使于柏江是潘懋一黨,將奏疏沒在通政司,暗中了結了多麻煩。可潘懋捋著摻銀長須,面對多寶閣上滿目的古今名典適才想起來,最大的麻煩不是奚甯,而是他老了,恐怕就要為皇帝手中的一顆棄棋。
俄延半日,他轉過來,慢吞吞扶椅坐下,半闔著眼不講話。把潘急得在案前連踱了兩圈,“哎喲我的爹噯,您老人家倒是說句話啊,到底給不給寧夏修書?”
潘懋仍舊餳眼半寐,急得潘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險些跳起來,老人家適才啟口,“我想這個單煜晗說得有意思,皇上安個奚甯與我旗鼓擂臺,是把我的功績全然忘了。不如就趁勢提醒提醒皇上,這個江山,我還替他分擔著,也好。只是你要想清楚,這法子過于冒險了些,我老了,橫豎沒多日子,倘或挾諸侯而制天子,天子震怒,我不怕什麼,你卻還年輕,難道不怕?”
“怕?”潘一屁落在下首一張折背椅上,嗤笑兩聲,“爹,如今這形式,不是咱們怕就能罷了的。咱們不惹事,只怕事要來惹咱們,吏部今兒告訴的,這一批科舉新士里,皇上授意點了施兆庵到通政司,連朝到吏部,他們的爹,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再有,奚甯已經派了人,這就要往登封去查布政司與各大糧商牟取暴利之事,咱們要是再不出牌,只怕就沒有出牌的時機了。”
潘懋隨之嘆息,吹偏案上銀釭,“這是要把咱們往絕路上啊,你修書給常志君吧,意思到了就行,仗,他知道該怎麼打。”
“兒子這就遵辦。”
潘拱手下去,拉開兩扇門,已是晨曦縷縷,翻飛著塵埃滾滾撲進門來。
夏日夜短,時值卯時,已是天新起,晨掠過紗帳,似秋水盈盈點破人眼,展開一對剪水雙瞳,還在迷蒙間,帳外落來幾束,窗外淡蟬輕唱。
細細的“吱吱”聲喚得花綢趕忙驚坐起來,朝邊一看,奚桓還是沉沉的呼吸,睡得正香。忙在錦被里將他搖一搖,心急卻不敢大聲,“桓兒、桓兒醒醒,天都亮了!”
“再睡會兒……”奚桓翻過來,一搭胳膊就將撳倒在枕上,眼也不曾睜開,迷迷糊糊地尋著的黏黏地親了一會兒,“別吵……”
花綢心著急,掀了他的胳膊依然坐起來,不死心地搖他,“快起來回去,一會兒人瞧見。”見他不醒,便去揪他的耳朵,“快點呀、一會兒椿娘進來了洗漱,開了房門,外頭就瞧見了!”
好容易見奚桓餳開眼,盯著發了片刻呆,適才坐起來瞧窗外天,“我怎麼睡到這時候了?”
“誰曉得你呀!我夜里你走,你死賴著不走,這個天出去,只怕撞見人,看你怎麼開!”
原來自上回起,奚桓夜夜潛來,花墻柳蔭與花綢會幽歡一番,無一夜缺席,就連花綢上來了,也要睡在旁邊,趕也趕他不走,到天亮前才抹黑而去。
不巧近日天愈發亮得早,又勞半夜,竟不留神睡過了頭。如今一見天,索倒回帳中,“算了,不回了,若人問起,就說我早來看你。”
二人正值纏綿之際,花綢也有些舍不得,依他的話笑笑,纖腰斜亸地將他推一推,“那你起來穿好裳到榻上去說話,不然人說你來瞧我,怎麼倒把裳了睡在我的床上,你怎麼開解?”
天氣漸熱,玉簟半涼,奚桓只穿了條子在被子里,袒裼著上,卻見穿得齊整,一件掩襟的丁香寢,一條藤蘭紫的鮫綃,約見剔,膩骨生香,他哪里經得住,便掣著的胳膊圈在懷里來。
花綢捶他一下,水汪汪的眼如剪水,“起來呀,一會兒人就來了。”
“這才卯時初,哪里就來人了?就是你起的早,你那個椿娘也舍不得起呢。”說話就把手鉆進裳里,見里頭還穿著件肚兜,便故意提起眉來,“大清早還在床上,為什麼就捂得這樣嚴實?你裳什麼時候穿的?”
“半夜穿好的,”花綢桃靨暈紅,又搡一下,要撐起來,“就是為了防你個賊!”
“防我什麼?”
講不出口,飛他一眼,便坐起來,“你自家心里曉得。”
眼兒一轉,勾得奚桓渾上下都活起來,一把兜著的腰將撳在枕上,翻罩上去,在頸窩里嗅一嗅,“你好香啊。”
那鼻子“咻咻”的,像只小狗,花綢嘻嘻笑起來推他,“死了。”
“哪里?”奚桓翻翻的袖口,見上頭的疹子早消匿無蹤,“已經好全了,還有哪里?”
花綢剔眼嗔,將袖管甩下來推他兩肩一把,“快起去穿裳,一會兒真來人了。”
奚桓不肯下去,追著問哪里,越問越有些霪邪模樣,索將下半截往上撞一撞,“我也,咱們撓一撓?”
撞得花綢眼如,似推不推地把兩手擱在他肩上,“你煩死人了。”
“我煩人?”奚桓瞪圓了眼,手撐在兩邊,腰塌在腰上,磨纏了一會兒,磨得星眼半,一壁俯下臉去親,一壁把手進被子里扯帶子,劍懸關竅,又不作為了,著問:“我還煩不煩人?”
花綢恨得要死,又死不認輸,“就是煩人嘛。”
講得游無力,話氣,奚桓只好默默寬恕了,把自己楔,慢慢拉扯。花綢只覺自己被拉了兩半,一半飄云端,一半跌宕紅塵,魂不附地著迷與下沉。
靡靡溫曛,將發,都給他宰割。
夜糟蹋過花朵,漉漉的纏綿里,天悄然大亮。西廂里漸有響,奚桓套好裳起來,腰側的帶系得歪歪斜斜,花綢下床瞧見,走到跟前為他重新打結。
一垂眼,卷的睫落如奚桓眼底,像是一片珠簾,簾底下仿佛是他永恒的滿居所,包容著他所有的與,以及所有的心機城府孩子氣。他一直是在眼睛里無遮無掩長大的,從不用瞞自己。
花綢抬眼看見他在不轉眼地盯著自己,好笑起來,“看了小半輩子,還沒看夠?”
他沒說話,微笑著偏著臉來親,剛直起腰,門就被椿娘推開,端著水盆脧二人一眼,往墻角的面盆架款過去,“喲,是我來早了?”
奚桓撣撣裳,十分鎮定地落在榻上,“是我來早了,請把你們的茶舍我一盅吃,吃過我就好走了。”
“哪里去?”花綢跪在另一邊榻上,推開了窗,與清風一齊拂來,將從歡艷中胎出來,清麗如荷。枕在窗臺,杏眼含春地睇著他,“早飯也不吃,要往哪里跑?”
隔著窗戶中間的框,奚桓歪靠在窗下扭臉回,“周乾今日啟程去登封,我與施兆庵他們一齊去送一送,送完到翰林院當值,午晌回來,你等我吃午飯啊。”
提起這個,花綢倏地將眉頭輕疊,“哎呀,我差點忘了,周乾托我去給他說呢,你瞧我自個兒的事一忙,倒把這件事拋在腦后了。”
“不妨事,要娶夫人嘛,等等也無妨。要是這點功夫都等不了,可見不是真心。”
花綢在窗臺支頤著臉,看見蔥蒨的金花再度空亡,滿地璀璨,仿佛總也落不完,笑笑,綿綿融化在風里,似有歡細水,余韻流長,“他能耽誤,連翹也不好耽誤呀。過幾日我就套了馬車往薛家去,薛家太太上回還托我連翹的婚事呢,我竟把也忘了去。”
正說呢,椿娘端茶進來,擱在榻上搭閑,“薛家太太前幾日送了拜匣過來,祝姑娘康安,說他家姑娘原要來瞧,可怕給府里添,一時不好得來。我打發送來小廝回去回話,說姑娘已好了許多,大安了去瞧。”
擱了茶,又去端水來花綢洗臉,花綢手試試水溫,又蜂蝶醉懶地趴回窗臺,“還燙呢,再放會兒吧。”一面甩甩手,“你回得好,過兩日咱們就去瞧。”
甩了些水星在奚桓上,他眨眨眼,覺得今日格外地綿,像一朵盛大的紫繡球花,在太下蓬蓬地展開無數片旖旎的花瓣,搖呀搖呀。
他把一切歸于自己的功勞,不無得意地一口吃盡茶,站起來拂拂袍,“我走了,午晌記得等我一道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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