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下一甌熏魚、一甌火并三樣素食兩碗白米,飯食上并不曾苛待。花綢沒事人一般,親自端了一碗飯放在椿娘面前,挑下使吃。
吃了兩口,氣悶得吃不下,擱下碗來,“姑娘怎麼不著急?天天關在這屋子里,您倒是松快,每日睡醒來吃,吃飽了窗戶底下做針線,累了倒頭又睡,權當無事似的。倒是我為您著急得不行,難不要在這屋子關一輩子?實在不,您就假意向太太認個錯,這會子忽然又十分有骨氣起來……”
花綢眼橫挑,捧著碗怡然一笑,“若放平常,我認個錯也就認過錯了,這回卻不想認。”說著,倒像是不爭氣似的把瞪一眼,“你忘了你吃的苦了?怎麼不見他們來向你認個錯兒?我就是往日沒骨氣,如今才要長起骨氣來,一定是你與我一齊關在這里,你自家不得了!”
“我倒不是不得,只是怕你不得。”椿娘沒好氣,握著牙箸將碗里的飯搗著,“ 嫁到這里來,你又個犟子,十二分不肯服帖,單煜晗那樣的人,我也不是要你服帖他,只是想姑娘些罪。姑娘如今卻又與桓哥兒拉扯起來,此時不過為著多回兩趟家,就被鎖在屋子里,若往后你們鬧出事來,我只為你擔心!”
見如此苦口婆心,又曾無端被牽連,花綢有于心,放了臉勸,“你吃你的飯,別的不要你心,你再耐著子等幾日,桓兒一準兒來接我們回家去住。”
椿娘一霎目瞪口呆,稍刻回緩神來,有些不肯信,“回家去住自然是好,可如今我們連門也出不去呢,如何回去住?就是那邊肯來接,這邊哪里會放?你瞧太太那副樣子,多出兩趟門就怕壞了單家的名聲,我們回娘家去住,還不得跳起來?”
“哎呀……”花綢纏不過,只好放下碗來,與頭接耳將那日奚桓定下的計與細說一番。
只見椿娘兩個眼骨碌碌打著轉,抬到天上去,便把一彎細月轉下來,寒兔一去,金烏再到。
第二日大早,椿娘已在窗下翹首以盼,隔著綺紗瞧外頭,只見廊下空空,并無一人,正盼得心焦,卻見花綢醒了,只得過去攙起來,外間端水進來洗漱,鏡前挽發。
花綢臨鏡瞧眉黛輕蹙,好不著急的樣子,便捂笑,“你瞧你,像是比我還急些。”
椿娘梳好發,又往榻上去疊被,一頭僝僽輕語,“不瞞姑娘說了吧,自打上回出了那一遭事,我總是心里的,看見單煜晗就有些害怕,與他遞個茶,不小心著他的手,都要嚇出我一冷汗。能回家住些日子,也是好的。”
花綢妝臺前搦轉纖腰,想自從出了那回事,面上倒過得快,不曾抹眼掉淚,可心底里如何過得去呢?
于是輕嘆著過來,握起的手,“桓兒先前就說我用了這法子他好來接,是我怕鬧起來耽誤他殿試,因此拖到今日。你放心,他昨日殿試畢,今日一準兒送東西來。咱們回去住些日子,就是日后單煜晗去接,我也不再帶你來了,你就留在家伺候太太。”
說話間,聽見窗戶上“篤篤”敲了兩聲,外頭立著抹纖影。花綢過去,過茜紗瞧見是紅藕,立時迸出個笑來,“你瞧外頭窗戶也上了鎖,打不開的,你只把東西從窗里塞進來。”
“噯,”紅藕應著,將一個信封塞進來,一頭囑咐,“桓哥兒說不可多了,只怕得你不住。”
“就他蝎蝎螫螫的,不妨事。”
花綢接了東西,追回去,拿了信封到床上打開來瞧,里頭卻是短短兩截枝,上頭結了好幾片葉。
椿娘挨著看一看,心下好奇,就要手去枝椏,被花綢狠拍一下,“這個山漆,上人上就要起紅疹子,死個人呢!京城里不常見,也不知桓兒哪里弄來,你且別,先收起來,等午間送飯的丫頭過來,我先裝出發熱的樣子,你好他們告訴太太請大夫,大夫來前,我就抹在上,必起疹子。”
兩個人小心折起信封,塞在枕頭地下,靜待太懸空,樹蔭移窗,丫鬟提著食盒送來飯。
進屋擺了飯,卻久不見花綢出來,便向椿娘調笑,“這個時候還沒起?”
椿娘裝得好模樣,坐在案前風僝雨僽,“姑娘昨兒夜里上有些燒,到晨起就說上不爽快,我喊起來坐了一會兒,又沒神,又睡了過去。”
“喲,”那丫頭走到門簾子前,開條往里瞧,果然見花綢還睡在帳中。又走回來,在案上坐著與椿娘說話,“這時節,將熱未熱的,大約是夜里掀被染了風,可燒了滾滾的茶來吃了?”
“一早起來就吃了四五盅了,我想也是傷風,便蓋了兩床被在上,又總嚷嚷熱,死活不蓋。姐姐,你去回太太一聲,是請個大夫來瞧瞧還是怎麼的?”
“自然要回的。”
那丫頭轉走到魏夫人房中,將這一節提起。魏夫人冷端起腰,拈帕子撣撣面,“這個媳婦兒,專會裝怪,關這些天,口里死活不肯認錯,卻把自己做起病氣來嚇我。我是嚇大的呀?要死就憑去死好了,我煜晗好好的人品,如今又升到太常寺卿,就再續一房千金小姐也續得!嘛,就病著好了,不許請大夫瞧!”
巧在那單煜晗為著奚甯那一檔子事,近日忙著與潘商量主意,不得空過問家中事,便耽誤了兩日。花綢見不請大夫,裝得愈發嚴重起來,連著兩日不吃飯,送飯丫頭瞧了,只好走到魏夫人房中勸:
“瞧那樣子,像是真病了,太太還是請大夫來瞧的好,倘或有個好歹,奚家來問,咱們如何開?看好了,諒病這一場,往后也肯乖乖聽話了。”
那魏夫人細細思來,便請了家中長請的大夫來。那大夫雖是單家常請的,可在來前,早被奚桓暗中威了一番,又許了他幾百兩銀子,這倒是在單家瞧幾年病也攢不下的錢,大夫無有不應。
這廂背著醫箱子走到單家來,隨著人進屋,先隔著帳子把脈,稍刻便把一對稀稀拉拉的眉掉了幾,“能否揭帳讓小的觀觀夫人病容?”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椿娘索大大方方開帳,“大夫請觀。”
那大夫觀一觀星眼,又觀觀病額,又吐出一截舌來瞧瞧,裝模作樣窺一番,把眉越越,俄延半晌,口里嘟囔著“得罪得罪”,手上卷起花綢的袖口來。
眾丫頭跟著歪腦袋一瞧,見花綢手臂上好些紅疙瘩,不由驚呼,“這是什麼病?”
不問便罷,一問,那大夫先跳開幾步遠,急得腦門上發汗,“不好,是痘瘡①!”
“痘瘡?!”
這病向來令人聞風喪膽,患者發熱頭疼,上起痘疹,極容易過人,得了此病,九死一生。丫頭們雖沒見過,卻都聽說過,眼下一見,紛紛避走外間,唬得渾冒汗,你窺我我窺你一陣,竟都丟下花綢去回稟魏夫人。
那魏夫人聽見,當下有些膽,使人請了大夫來,卻不許人近,隔得八丈遠問話,“大夫,這病實在沒法子?”
大夫搖首嗟嘆,“雖有些藥方,卻多是拖延之,得了這個病,有見好的,別說病人,就是跟前伺候的,只怕也不好。夫人切勿往病患屋里去,也不要許跟前的人去,只/床前侍奉的人每日煎了藥給病人喂服,好不好,還看造化吧。”
魏夫人心有余悸,一只手撳在心口,扶椅坐下,半天木呆呆不講話,直到那大夫寫下藥方,囑咐幾句,走了半晌,才回過魂兒來。斜眼一瞧,那幾個方才進屋去瞧的丫頭早哭得雨打梨花一般,都生怕染上了病。
屋里嗚嗚咽咽哭得魏夫人三魂丟了七魄,著使人去報老侯爺,拿方子抓藥。
鬧足一陣,聽見單煜晗歸家來,忙使人將他到跟前來囑咐,“媳婦得了痘瘡,你回去使丫頭將先前用過的東西都燒了,你也換一間屋子睡,千萬別去瞧,可記住了?”
單煜晗屁還沒坐定,冷不丁聽見這消息,臉大變,“好好的,怎麼會得痘瘡?”
“這家里并沒有個源……”魏夫人絞著絹子細想,一顆心還惴惴不定,“不得是去碧喬胡同染上的,只是現如今才病發出來。碧喬胡同是什麼地方,三教九流什麼沒有?你父親的意思,還將現住那間屋子鎖起來,單使的丫頭侍奉,若好了是造化,若不好,早早抬出去,免得帶累全家的命。”
緘默半晌,單煜晗悵然地點點下,“也只好如此了,母親做主吧。”
言訖拜禮出去,玉樹珊珊的側影一幀幀過長廊,斜熨帖在他的側臉,是金燦燦的冷漠與無。
闔家哄哄憂愁難計之際,卻有月懸螭吻,銀河星好。影橫在窗上,被燭暈染得格外迷人。
更迷人的,是潺湲的夜風,從未如此帶著無限的希朝花綢吹來,要不了兩天,就能回家了,思及此,竊竊的笑聲似春風弄笛,鶯蹄林間。
“哎喲!”正笑如風拂菡萏呢,冷不防手臂上又犯一陣錐心的。
忍不住要去撓,虧得椿娘外間端藥進來,忙喝住,“快別撓!仔細撓破了留疤。”說著,將藥擱在炕桌上,下朝花綢抬一抬,“姑娘,這藥怎麼好?”
“傻子,擱涼了倒在花盆里就是。”花綢疊歪腰倚在榻枕上,拿把扇不住往手臂上扇,稍稍止了,“噯,紅藕方才來送藥時可說什麼了?”
椿娘止不住笑得花枝,挨著奪了扇替打,“說是滿府里急得要不得,方才屋里跟著瞧那幾個丫頭,哭得沒法子,生怕染了病,連太太也不許們出屋子走了。太太險些嚇破了膽,不許人往這里來,就連藥也是到那邊屋里給紅藕,再使紅藕送過來,瞧這樣子,都怕被咱們給帶累病了。”
“虧得那大夫,是個守誠信的人,收了桓兒的銀子,倒也不怯,說得有模有樣的。”花綢朱巧囀,一副輕松神。
“也是姑娘裝得像,”椿娘豎起個大拇指,連連稱贊,“憋得那一臉的汗,眼也半睜不睜的,真像個將死之人。”
“呸,你才要死。”花綢笑一笑,漸漸又愁上眉心,“就怕娘聽見,將嚇出個好歹來。”
“姑娘放心,桓哥兒既出了這法子,自然也有法子哄太太。只是不知他幾時來,我想,他明日來才好。”
花綢皺著鼻子狠剜一眼,“你又想他來了?你從前總我遠著他,這會子又盼他,心也轉得忒快了些。”
“嗨,誰知道單煜晗是這樣的人,我是時時都為姑娘想的,從前勸姑娘遠著他,也是為您好,如今不勸,也是為您好。跟單煜晗這樣的豺狼過一輩子,才真是害了姑娘,若有法子,永遠離了他才是,只是就算姑娘擔得起流言蜚語,我看他也斷不肯輕易就放了姑娘。”
“走一步看一步吧,車到山前必有路。”
花綢笑嘆著,將腦袋依在窗畔,斜眼見明月漸滿,像一個玉盤,從生出勇氣的那天起,便日益盛著盈的希,一日多過一日,終有一日,這些問題都不再能為困擾的問題,會闖過這些牽制,朝的人與日子靠近,連這間悶屋子也為流溢著歡喜。
到下一日,花綢得了痘瘡的消息便走到奚府,奚緞云剛一聽見,險些嚇暈過去,扶住榻寸寸跌坐回去,好像天榻了一般,得不過來氣,只覺心口絞痛得直不起腰來,不過須臾,眼淚就大顆大顆地砸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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