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都罷,只是那一方九錫玄香墨,單煜晗拿起來翻一翻,見落款是“羅小華”,心里有些不自在,瞥花綢一眼,“這墨十分難得,想必花費不?如此用心,難免奚大人心也要念你的好。”
花綢思其深意,款落到榻上吃茶,“這墨是我老早外頭托人尋的,雖難得,到底一件死,不值什麼錢,不著中的銀子,我回娘家,自然一應都該是我打點。”
兩個人對著吃茶,單煜晗噙笑著盅里浮起的茶渣,遞與慣常服侍他的丫頭,“你眼睛不好使,篩盅茶也篩不好,重新篩來。”言畢,扭臉將花綢眼深深地睇一眼,“奚大人添的嫁妝,轉來轉去又花到他上,有什麼意思?往后你要送禮,就用中的銀子。你既是這家里的,誰還會說你什麼?”
既不是為著銀子,花綢倒有些不著頭腦了,慣常陪著笑臉應下。時值丫頭重新奉茶上來,單煜晗窺一窺,不見茶渣,適才吃了起,“我往書房里回個,你若收拾好了,外頭馬車上等我。”
花綢周全的笑臉在他后淡下來,是一彎月,沉了湖。
這廂走到奚家,蓮花顛里拜過奚緞云,花綢留下說話,單煜晗由人引著自往上房里拜見奚甯。迎面進去,正要拜禮,奚甯卻十分熱絡,下榻邀托起胳膊,邀他上首共坐,“煜晗不必多禮,你我原是同輩,如今又是親戚,稱我為兄長即可。”
單煜晗頷首一笑,十分謙卑,將手拱了又拱,“承蒙賢兄照料岳母與拙荊這些年,原該早來拜謝的,只是往前未婚,不好擅自前來,只好托父母來謝。如今又蒙賢兄不棄,舍茶款待,不敢失禮。”
往年奚甯與他甚往來,如今說幾句話,他斯文有節,愈發和下來,“妹妹在尊府還好?不知有沒有闖出什麼禍事惹二老心?雖當得家,到底年輕,倘或有什麼不到之,萬擔待。”
這一番關懷,單煜晗卻品出些別的意思來,心里益發當二人有,萬般怒意在心底,笑臉文雅如舊,“尊妹十分周到,很討家母高興,請賢兄放心。”
寒暄兩句后,單煜晗思及此番前來的本意,端著茶呷了口,漫不經意地提起,“聽說鐘老開了春就要還鄉,他老人家這一走,戶部的擔子,就靠賢兄擔著,賢兄為朝廷勞至此,吾輩無能,不能分憂,心里愧不能眠。”
銅壺地墜下一滴水,叮咚一聲,倏地敲在奚甯心里。他埋在盅口的眼稍稍一斜,暗瞥他一眼,又是那不聲的笑,“朝廷里人才濟濟,以你煜晗為例,若非賢才,這些年如何能在太常寺屢次高升?我們這些臣子,今日退,明日科舉中興,自然會有新的賢德之才爭涌而出,何懼無人?”
單煜晗暗里琢磨一番,機警地將談鋒微轉,“賢兄,我原想今日一齊來拜過奚二爺,怎麼偏巧不見他在家?”
“噢,通州縣遭了雪災,他被府尹派去查檢災去,得年節前才能歸家。”
門進來兩個丫頭擺席,按放了飯菜,溫壺里溫著酒。奚甯引他席,行間轉回談機,“開了春,不單是鐘老告老還鄉,戶部還有河南清吏司的趙蔽行亦要還鄉,我這里正與吏部頭疼誰來頂上這個缺好。煜晗向來不攀權貴,不授下賄,你說說有誰可堪此任?”
杯中幽幽酒在單煜晗眼中閃過,余韻是謙遜恭卑的一抹笑,“弟在太常寺任職,哪里敢妄議六部員的更變之事?況且弟識人不多,一時間,真想不出個合適人來。”
奚甯稍靜須臾,請了杯中酒,地上一片未知何時,已在靜默中爬出門外。
日漸中霄,太溫吞吞地總也爬不到梢,奚桓盯著院中匝匝的樹蔭,忽然覺得時間難捱。
今日是花綢歸寧,他想見,又怕見,滿懷期盼,又灰燼,只恐見到忍不住惹出是非來,又恐見不著他把心腸熬壞,踞蹐難定時,躲到了拜月閣。
卻聽見北果下秉,“是與單煜晗一齊來的,帶了好些東西,在家陪姑說話,瞧這這樣,得吃了晚飯才回去了。”
奚桓的幻想與期待全被“單煜晗”三字頃刻擊潰,歪在榻上說要睡午覺,月見忙使丫頭鋪床熏被,原要陪著一道躺一躺,誰知外場送來條子出局。這廂施妝抿收拾一場,換了裳,了帳與奚桓囑咐,“我不過一二個時辰就來,爹倘或了,使丫頭擺飯你吃。”
帳里無聲,花蔭到西墻,奚桓睜著空空的眼,穿了帳頂的紗孔,或是酸、或是認命地把眼一闔,又睜開,翻起來。使外頭丫鬟北果牽馬門口等著,預備回去見一面,就一面,連多余的話也不說,就瞧瞧有否玉消減、憔悴花。
屋里出去,走到前院,迎頭在山竹夾道上撞見一清麗妙。那姑娘樂不可支地往天上拋著枚戒指,對著日頭一閃,落了一圈絢麗的在奚桓眼里。可巧那姑娘沒接準,掉在地上來,連滾好幾圈,正滾到奚桓腳下。
撿起來一瞧,是一枚金嵌寶石戒指,那寶石嵌得極致,當中是一顆指節大小的貓兒眼,繞著一圈嵌著細細的十二顆紅藍綠寶石。
奚桓驀地覺得眼,想了半合兒憶起來,這是他娘的戒指,先前一并連著二十七個金戒指都給了花綢陪嫁。他將戒指拈在指端轉轉,因問那姑娘,“這是哪里來的?”
姑娘揮著襟上來的絹子,蘸蘸角,孜孜挨過來,隨之挨來一馥馥脂味兒,“我一戶新做的客人賞的。”
“誰?”奚桓略讓了一讓。
“就是工部侍郎的公子潘興嘛,桓爹認不認得?”
樹蔭落在奚桓的眉間,映著他半昧的眼,他將戒指翻一翻,轉來個笑臉,“我瞧這戒指有些喜歡,不如你五十兩銀子轉給我?橫豎玩意兒沒有現錢要,我一會兒我的小廝拿銀子給你,多謝。”
他盯著戒指瞧了一會兒,又把懷疑一齊折進懷里,淺攏的眉心,被太照平。
卻有匝匝愁心撲在繡窗,簌簌搖落滿地的碎金,影暗黃稀,畫簾深閑清晝,聽鴨燥了晚林。
自紅藕去后,蓮花顛里新添了兩個丫頭供奚緞云使喚,年紀不到二十,卻機靈,兩個人與椿娘紅藕一齊忙活著安放桌兒,往東邊廚房里端酒菜,不是佳肴珍饌,卻繁瑣,是花綢素日里吃的。
后頭奚緞云打簾子進來,端著一甌小銀魚炒韭菜,花綢忙下榻去接,“娘,如何費心?我一會子回去吃一樣的。”
奚緞云嗔一眼,使丫頭們在外間治席吃飯,獨與花綢兩個在榻上對坐,拿小瓷桃杯篩著酒,往墻下那一堆料子剔一眼,“那些東西都是自個兒置辦的?”
“我知道您想問什麼。”花綢笑一聲,像是撒,“您放心,我記著您的話呢,不敢大手大腳造人家的財,都是我帶去的銀子置辦的。我冷眼在那里瞧了些日子,原來人說得沒錯,他家雖是侯門,可祖上的產業,差不多都散盡了。現剩一莊子,攏共二十畝地,再有爵位上頭的俸祿、老侯爺的俸祿、單煜晗的俸祿,加起來一百上下的銀子支撐著家里使用,我可不敢費他家的錢。”
“他家里竟掏得如此空?”奚緞云稍稍暗忖,挪近些,“那你帶去的那些東西,現存放在哪里?”
“也沒別的地方存放,仍舊放在他家庫了,只是一應單子在我這里,兩莊子上,都是樁頭來府里告訴喬媽媽,老人家是早年嫂嫂帶過來的人,十分勤謹,對我也周到。”
“大喬的人,總是好的。”奚緞云放心端起碗來,添菜與,“我的乖,你好好的,娘年節后頭就回去了,你二表嬸寫信來,我趕著三月前回去。你也不必送,也不要告訴你大哥哥,省得他又款留。”
花綢蛾眉輕攢,放下碗來,“那娘回去,住在哪里?”
“先借你二表嬸家里住著,我再往外頭尋兩間屋子,買下一房人口看家,再置兩塊地,就穩妥了。你不要為我掛心,只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是正經。”
正說著,已見花綢眼淚漣漣,似雨打了梨花,僝僽不已,“那娘上可有錢?”
“還有個幾十兩。”奚緞云忙了絹子挪坐到那一邊為蘸淚,摟在懷里拍拍,“你放心,你照妝二嫂嫂只盼著我回去,還說要為我打點車馬,不得還要添補我些。況且幾間屋子,滿破就花個十幾兩銀子,安定下來了,我倒使不著什麼錢。”
花綢懷里抬起臉來,鼻翼,還是梗咽,“不要的,我那里有,現銀子就有五六千,回頭我折一千娘帶著。只是娘要藏好,別人曉得,二表嬸無端端寫信您回,還不是以為您在京里攢了財,否則哪肯這般熱絡?”
說得奚緞云潸潸淚下,母兩個對哭抹淚,倏聞外頭椿娘趣嚷一聲,“喲,你是個大忙人,我們回來這樣久,這時候才見你人影。”
花綢猛地心一驚,忙搽搽眼淚,扭頭綺窗,果然見院中一個高影走來,瞧不清模樣,也沒出聲,可花綢還是一眼認出來,是奚桓。
未幾人走進來,穿著白貂鑲滾黑直裰,扎著黑綢福巾,像卷進來湖上冰結聯霧的風波,帶著冷,將花綢的心震一震。震出一抹愧的意識,發現,無論如何隨俗流的風眼轉,只要一見他,心仍舊會離經叛道地為他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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