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冬,商行舟途徑德令哈,是個晴天。
云翻涌著,高原天空藍得不像話。
下車,早已經不是海子詩里荒涼的小城。
這里現在有八萬常住居民,音河畔綿延著燈噴泉景觀帶,有軌電車來來回回。
夜,商行舟帶著陶也出門吃飯。
頂著頭頂璀璨的星空,出一趟門再回來,鼻子發。
他習慣地用手背了,低頭,一手紅。
“隊長。”陶也驚呼,“你流鼻了。”
“太干了。”商行舟沒在意,轉進盥洗室,擰開水龍頭,一邊清理一邊低聲提醒,“你多喝點水。”
陶也連聲點頭:“噢噢噢。”
頓了下,又嘟囔:“哎,我在家的時候,我媽還有我朋友也經常這麼提醒我,你突然這麼一說,親切的。”
“……”
商行舟無言天,冷水沖洗,止住,抬頭看鏡子。
水一滴一滴順著下滴下去,重新流進水池,發出滴答的輕響。
他對上一雙平靜冷淡、近乎凌厲的眼。
室暖風干燥,嗚嗚地從通風口吹進來,盥洗室暖橙的燈從頭頂傾落,將鏡中男人的臉龐線條映得格外明晰,額角一道舊疤斜斜進短發,板寸像刺猬。
他兩條手臂撐在洗手臺兩側,袖口卷上去了,小臂流暢,手背青筋微突。
商行舟忽然沉默,一瞬恍惚——
第四年。
離開北京的第四年。
他到底是變了一點,還是沒有改變?
“隊長。”陶也風風火火沖出去,又風風火火沖回來,“我幫你燒好水了,你晾涼了喝。我想找旅館老板娘找點降火的東西呢,結果說沒有,降的倒是……隊長。”
陶也頓住:“你怎麼還在盯著鏡子看,是忽然發現自己長得很好看嗎?”
商行舟:“……”
商行舟干手,走出來,“咔噠”反手帶上門。
他沒看他,淡聲:“睡覺,明天要早起。”
陶也啄木鳥似的點頭:“老板娘說夜里可能會降溫,你夜里要是冷,記得我,我下去找要毯子……”
他話沒說完,商行舟從邊肩而過,終止他的碎碎念:“謝謝你的水。”
陶也愣了下,搖頭:“沒事沒事,我這就順個手的事兒。”
后半夜,果然降溫。
高原天氣反復,剛剛初冬,忽然下起雪來。
陶也被凍醒,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喊商行舟:“隊長,隊長,你冷不冷。”
開著空調,室不通風,有些悶。
他靜默幾秒,聽到雪花打在玻璃上的輕響,料想明天起來,窗外一定一片銀白。
但商行舟半晌不吭聲。
陶也起床開燈,轉頭,他那邊床鋪果然空。
院子里,雪花紛紛揚揚撒下來,糖霜似的,在地面上鋪開一層。
天空濃黑如墨,但明明晚飯時,還能看到星星。
商行舟坐在院中長凳,修長手指間勾著個猩紅的小點,明明滅滅的,青白煙霧在空氣中騰起。
“隊長。”陶也隔遠遠的只見他一個背影,小跑過去,到跟前,長脖子好奇,“你一個人大半夜的,干什麼呢?”
商行舟另一只手不聲往懷里一揣,云淡風輕:“煙癮犯了。”
“你也就騙騙我。”陶也邁開長在他邊坐下,“我估計這世界上也就只有我,明知道你在騙人,還次次捧哏——我看見你拿手機了,你在給人發消息嗎?”
“你哪來這麼多話。”商行舟腔微震,笑了下,轉過來,眼角有慵懶的笑意漫過,“你腦子里這麼多問題,當初怎麼沒去做記者。”
“我還是更喜歡擊啊,同樣都是長槍短炮,那當然真刀真槍比較爽。”陶也笑瞇瞇,“隊長,你是不是在給朋友發消息。”
商行舟樂壞了:“你認識我多久了。”
“一年……?”猛地這麼一問,陶也迷糊了下,“一年零、零一個月,十五天。”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有朋友。”
“……”
風吹著細碎的雪花從鬢角刮過,院子里還堆著秋末的落葉。
掩在樹叢中的街燈被吹得晃晃悠悠,有那麼一秒,陶也微瞇起眼,覺得眼前的男人,實在清俊得不像話。
但他又好像被巨大的孤獨籠罩著。
陶也本來就隨口那麼一說,也沒想到商行舟是這麼個反應。
他愣了下,訥訥:“那我,我跟你說說我朋友吧。”
“我倆是初中同學,高中特別巧,又分在一個班了。有天我打籃球,從旁邊路過,你知道吧放學那會兒,那個夕,特別溫,就跟霧一樣罩在上。”
“我進了一個球,忽然覺得,真好看啊,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風吹樹梢,薄薄的雪堆積在肩膀。
夜中,陶也提起某人,眼睛發:
“我沒多想,隔天寫了書就去追,把堵在走廊上,跟告白。一開始不太愿意,但跟我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也很早就注意到我了。怕影響學習,不敢談,我就盡量不去打擾,每天陪自習,補課的時候,給帶飯。”
“但是……后來,早,還是被班主任和媽媽發現了。班主任罵,我就特別生氣,跟老師據理力爭——你想啊,告白的人是我,追的人也是我,怎麼能罵呢。”
時隔多年,陶也想到年時,停了停,自己也覺得好笑,“然后,班主任就讓我,去升旗臺讀檢討。”
商行舟樂了,張口,呼出一團小小的白霧:“看不出來,您還渾。”
“那是。”陶也自豪,“我在我們那兒,也是學校里一霸呢。”
商行舟側臉過來,低笑:“后來?你不會是把書當檢討,帶上臺了吧。”
“沒,那怎麼可能。”陶也一本正經,“我寫得可認真了,我寫作業都沒那麼認真。我知道媽媽肯定也說了,我就想讓們知道,真的跟沒有關系,是我非要跟在一起的。要罵來罵我啊,們不就是看是好學生,臉皮薄,罵多了會不好意思會哭嗎?來罵我啊。”
風從耳邊滾過,商行舟微瞇起眼,心下微。
“再后來,我就跟分開了。”陶也頓了頓,聲音低下去,“那時候本來也快要高考了,爸媽和班主任都來找我,我也怕分心。跟我說分手,我就答應了。但是……問我,要不要考同一所大學。”
后來過去很多年,陶也仍然在想,如果不是那句話,他可能走不到這里。
“隊長。”太冷了,陶也鼻尖泛紅,“我跟你說,我這輩子最努力的兩個時刻,一個是進特戰隊,另一個就是高考了。不夸張地說,我當時學習學到想要嘔吐。”
商行舟悶笑:“你考上了嗎?”
“考上了啊。”陶也高高興興,只維持了一秒,笑意很快就在角消失,“只不過,我和……”
他拖長音,故意賣關子。
商行舟心臟微微一沉,注意力已經完全向他傾斜過來,起眼皮問:“你和?”
陶也笑瞇瞇:“我和都還沒到法定年齡,得畢業才能結婚啊。”
風愈發急了,商行舟愣了愣,徐徐笑開。
“隊長。”氣氛烘到這兒,陶也第二次問,“你真沒有朋友?”
“真沒有。”他聲音仍舊淡淡。
陶也不依不饒:“以前也沒談過?”
一煙燃到底,商行舟捻熄,手指關節泛出青白:“談過。”
陶也松口氣,出“你看吧我就說,果然如此”的表,問:“多個,五個還是十個?”
商行舟:“……”
商行舟輕輕吐出兩個字:“你猜。”
陶也兩眼笑橋,對他很有信心:“那我肯定往多了猜,猜個吉利數吧,二十個?”
商行舟悶笑,搖著頭移開目:“一個。”
陶也以為自己聽錯:“多?”
“一個。”
“……”
陶也瞳孔地震,完全不相信:“隊長,我年紀確實小,但你不能這樣騙我吧。”
商行舟不疾不徐抬起眼,兜頭的風雪中,朝他投來笑意很淡的一眼:“為什麼覺得我在騙你。”
“你長得很好看,是生都會喜歡的那種類型,學歷很漂亮,學校特別好。”陶也想了下,后半句有點遲疑,“而且,家世應該也很好吧。”
雖然的,不知道商行舟父親到底是誰……
但偶爾會聽其他人提到,隊長親爹也是空軍軍,且在北邊。
“嗯。”商行舟目放遠,四下無人,著庭院中紛飛的白雪,想到什麼,有些自嘲地笑笑,“可能也是這麼想的。”
“誰?”
“我的初。”微停,他又輕聲重復,“我的前友,唯一一個。”
“……”
朔風滾過,吹得陶也耳朵發疼,他捧著臉仰著頭,還想繼續聽:“唯一一個?那你一定很喜歡?如果很喜歡,為什麼要分手?”
“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商行舟低聲,“是我有問題。”
“啊?”陶也想來想去,也想象不到是什麼樣的生能甩掉商行舟,喃喃,“那肯定是個仙吧……”
他越來越好奇:“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商行舟微微瞇眼,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是個很好的人?很可的人?
頭頂的天空黑,高原之上,風與雪織糾纏在一起。
他輕聲說:“是個不會燒熱水給我喝的人。”
“那。”陶也猶豫,“你倆分開,會不會是因為,本來就沒那麼喜歡你?”
商行舟腔微震,笑了下,不急不緩地,徐徐吐出后半句話:
“也是一個,會在比賽之前,哪怕快要趕不上飛機了、哪怕我不給開門,也要來見我一面的人;是個會因為怕我無聊,熬夜做小機人,哪怕我不玩,也在里面寫幾千條回復的人;是個會因為我跑在前面……明明連八百米都跑不下來,卻生生咬著牙堅持跑完七公里——的人。”
他說:“是個,讓我覺得,活著很好的人。”
黑沉的天際,寒星沒在云層之后。
陶也躊躇了會兒,問:“隊長,你還喜歡嗎?”
空氣中一時靜默。
許久,商行舟勾笑了下,不知道在笑誰,嗓音徐徐的,低低的,“明年吧,明年我就不喜歡了。”
“喔。”陶也嘀咕,“那很快了,現在已經是冬天了。”
“嗯。”商行舟輕聲,“過去每一年,我都是這麼想的。”
——時間過得很快的。
——過完今年,我不想溫盞了。
然后就這麼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
陶也呼吸一滯,似乎是被他的緒染,忽然到非常難過。
這覺像水一樣,月升月落,不管不顧地包裹上來,本無可逃: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找?難道你倆完全沒有復合的可能……不可能,學生時代的,尤其你倆都是初,不可能那麼輕而易舉,就放下的。”
“找過的,但是……”商行舟也找不到答案,思索許久,只是搖頭,“也許我和都太年輕了。”
所以,總是無法做出很正確的回應與選擇。
天空黑沉,風漸漸大了,雪花變雪粒子。
陶也不說話,商行舟回過神,拍拍他:“走吧,回去了。”
起,落在肩頭黑防寒服上的雪花,隨著作輕輕落地。
陶也眼皮一跳:“隊長,你東西掉了。”
他快兩步跟過去,躬撿起來,是個皮革掛墜,怪新鮮的,以前沒見過。
他好奇:“這是牛嗎?”
商行舟:“……”
商行舟接過來,隨手揣進口袋,無語:“這是馬,你這眼神,怎麼當狙擊手的。”
陶也嘟囔:“我是認不出來,又不是看不清。”
從院子里到屋,二十幾米的距離。
商行舟的手進口袋,就再也沒拿出來。
好像怕弄丟什麼東西似的。
陶也還沒緩過勁兒,跟在后頭,進門前,忍不住:“你以后還去找嗎?”
商行舟腳步微停,啞聲:“取決于我以后還喜不喜歡。”
陶也嘆息:“照你現在這樣,只會越來越喜歡吧。”
商行舟勾著,自嘲:“不好說,人一輩子長著呢。”
手掌落在口袋,他的拇指挲皮革小馬。
小馬脖子上的小蝴蝶結早就被蹭掉了,真是脆弱啊——他想,他覺得自己得也不算頻繁。
陶也躊躇:“那,你以后要是跟別人結婚……或者,走進另一段了,我保證,不跟新娘講咱們今晚的對話。”
商行舟悶笑:“,你還心。不過,我不結婚了。”
“啊?”
商行舟沒再解釋,埋頭向前走,洶涌的風雪,被他拋在腦后。
二十五歲這一年,德令哈,大雪襲城。
商行舟并不知道,三年后的西部邊陲,他會因為另一場大雪,重逢一位故人。
這一年——
在德令哈這一年。
他只是想,如果他和溫盞不能再繼續向前,不如讓他變風,變雨,變能在走夜路時陪一程的月。
還能再與見面,那也算沒有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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