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1)
顯禎末年, 一場大雨帶走了東宮烏煙瘴氣的余灰。時隔兩個多月,該在這場變故中下獄的人全都下獄,一夜之間, 東宮之勢,猶如秋風掃落葉,轟然崩塌。
皇帝痛心疾首,病來如山倒,整座皇城都蔓延著不可言說的悲涼。
這個冬日, 比往年還要冷。
破舊的草屋, 寂無人聲。
年臉蒼白,素來干凈澄澈的眼眸仿佛一盞無波無瀾的死水。
看著大夫卷起,出猙獰可怖的白骨。
他平靜地問:“廢了吧?”
岳大夫咬牙, 出為難的神。
他原是宮里的太醫, 太子舉薦太醫院,一直為太子妃調養子,更是自看著長孫長大。
那樣一個長玉立的孩子,他要怎麼開口告訴他,往后余生都只能是個殘廢了?
“殿下……”
連鈺只是低下頭, 安靜得像個瓷娃娃。
可兩個月前,他還不是這樣。
他憤怒、咆哮、哭泣, 數次昏過去,又數次清醒過來,臨近崩盤的將他囚在床榻上, 他每激一次,間的腥味便會蔓延開來, 一劑劑藥灌下去, 才堪堪吊住他的命。
許是郁氣都發泄出來, 漸漸也就冷靜了。
見他閉眼小憩,岳大夫悄聲退了出去。
草屋簡陋,室出去便只一間堂屋,樓盼春敞著雙坐在檐下石階上,聞聲忙起,問:“如何了?”
岳大夫嘆氣:“過了那個催命的時候,好好養著,至活著不問題。”
樓盼春松了口氣,“那便好,我看小殿下近來也想開了,待他子再好些,我就帶他離京去,如今京都是個是非之地,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岳大夫了,“可我看殿下……”
話未說盡,忽聞屋里“噔”地一聲,岳大夫心道不好,拔就跑,推開門,眼就是地上那柄帶的匕首,和懸在床沿、滴著珠的手腕。
那灘顯得那樣目驚心,岳大夫奔上前,不管不顧摁住他的傷口,哭道:“殿下啊!”
那天夜里,樓盼春接來了傲枝悉心照料。
說是照料,實則是以防萬一看著他。
而那之后,年似是比之前更安靜,他絕口不提割腕的事,每日只愣愣地看著窗外。
看一場場雪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直至萬復蘇,冬去春來,他的眼里再也沒有了生機。
多日沉默寡言,再開口只問:“岳叔,父王和母妃的安葬在哪里?”
岳大夫稍頓,“未皇陵……”
年道:“好。”
復又低頭喝藥。
岳大夫鼻頭一酸,長孫就像墜落的玉盤,碎一片又一片,再怎麼粘也粘不完整了。
(2)
“將軍去哪里了?”
“出去一趟,許又是見他從前江湖上的舊部吧。”傲枝端來茶碗,“殿下潤潤嗓子。”
連鈺道:“今日天晴,你推我出去走走吧。”
傲枝為難:“可是將軍說……”
連鈺只是抬頭看,沉靜無瀾的眸子打斷了傲枝的話,咬說:“是。”
店肆林立,人歡馬。
懷瑾太子帶來的霾好像也沒有持續多久,世人并不因上位者的變而改變什麼。
穿過熱鬧的街市,傲枝推著木椅進了一品居。
不知殿下來酒樓做什麼,只是恪盡職守地提醒他,“殿下不可飲酒。”
連鈺說不會,就在角落里坐著。
忽然,窗外一陣喧鬧。
幾個著綾羅綢緞的年公子們從后巷慢悠悠走來,其中一人量矚目,兀自走在最前,與其余人似很玩不到一。
傲枝聽到那些人喊,霍顯。
接著,有人說:“你是長孫伴讀,日進出東宮,聽聞太子也對你贊譽有加,說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呢,你與東宮走得這樣近,東宮謀逆,你們宣平侯府早不知曉?”
前面的人不理會,后面的人嗓音反而更高,“哎呀,說來你也是可憐,好不容易攀上東宮吧,東宮又出了這種事,還連累樓大將軍戰死,樓大將軍不是你師傅麼,欸,霍顯,你怎麼不說話了?看來是啞了嘛——”
話音中斷,只聽“砰”地一聲,一個人影從窗前竄了過去,重重砸在對面的墻垛上。
他“哇”地一聲吐了口,捂著口哭哭啼啼,“你打我做什麼!要怨也怨東宮去,若非太子犯下這等十惡不赦的禍事,怎至于牽連旁人?”
一品居的人似也聽聞外頭的靜,鄰桌幾人頭接耳道:
“這太子啊,從前他致力于減免賦稅,興辦學堂,還都當他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呢,原來也有私心,做樣子給世人看罷了。”
“勾結沈家囤積私兵,害多人家妻離子散,誰能想到,什麼大善人,簡直造孽啊!”
“聽說還不止這一樁呢……”
傲枝忙將左右的簾子都放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隔絕外頭的閑言碎語。
連鈺卻只垂眼,心無旁騖地盯著茶盞的浮沫看。
半響,推了下杯盞說:“添茶。”
那抬眼時眸底里的暗,好似比從前更深幾分。
待到日暮,珠簾被人挑開。
寧衡匆匆而來,看清座上人,眼眶倏地就紅了。
他聲道:“殿下……”
他跪下,忍住哭腔說:“九玄營總督寧衡,救援來遲,還請長孫殿下恕罪。”
連鈺轉眸看他,“此毒乃岳大夫所制,每月一解,倘若過時無解藥,便會痛苦而死……寧叔,你能為我所用麼?”
寧衡滯了滯,果斷服下毒藥,磕頭道:“屬下這條命是太子的,亦是殿下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靜靜看他,搭下眼簾:“很好。”
從此年如困,一經局,至死不休。
(3)
八月仲秋,顯禎帝駕崩,新帝繼位。
那時樓盼春等人已經改名換姓,抵達江南數月,聽聞這個消息時,謝宿白未置一詞,他白日里依舊忙于籌劃,與平日無異,直到夜里才讓傲枝將自己推到對面樓閣。
樓閣沒有牌匾,也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唯有香案上點著兩支微弱燭火,三個牌位立在當中,其中一個沒有名字。
這是個小祠堂。
謝宿白借著月細細雕刻新的牌位,刻上顯禎帝的謚號,將其擺在燭臺邊,又在里頭坐了許久,才回到房中。
屋里滿是藥味兒,連被褥都浸上了藥的味道。
謝宿白盯著床幔,不肯合眼。
他不敢睡。
一閉上眼,東宮上下的屠戮就在眼前。
那場火好像從夢里燒到了腳下,闔宮的哭聲尤在耳畔,母妃下的一點點浸紅了青磚,顯得那樣刺眼,他甚至還能聽到嬰孩的哭聲。
它在問:你怎麼不死?你的家在皇宮,你何時才回來?
回來——
謝宿白猛地驚醒,對,他要再快點,再快點!
他陡地翻下榻,卻忘了這雙本是負累,“砰”地一聲,他整個人跌落在地,這一摔似將他從夢中摔清醒過來。
他雙眼怔怔地看著這雙,無聲哭笑,嗤,好生狼狽、當真是好生狼狽啊……
謝宿白卷起角,出丑陋猙獰的疤痕,他眼神陡地狠厲,要從案幾上找刀來,可屋里的利都已經被傲枝盡數藏起來了,他于是拿過藥盞,不管不顧地將其摔碎。
“哐噹”一聲,在夜里格外驚悚——
傲枝推門而,見到的就是謝宿白用碎瓷片一刀一刀剜的景,嚇得魂都飛了。
忙摁住謝宿白的手,只聽他低聲說:“放心,不痛,我只是想把這疤痕割去而已。”
那夜過后,他又很平靜,像個沒事人一樣,白日里赴清談會時,甚至可以與人談笑風生,侃侃而談、妙語連珠的口才,更是將“謝宿白”這個名號鋪天蓋地宣揚開來,以致求上門的有才之士數不勝數。
自書房的耳濡目染了他壯大自的基石,他夤夜籌謀,令銀號、當鋪、茶樓、書肆,暗樁遍布江南各地,待江湖傳出風聲時,催雪樓這個龐大的組織已經嶄頭角。
那個永遠戴著銀白面的病弱年,一時間風頭無兩。
與此同時,謝宿白的緒也愈發穩定平靜。
但平靜得令人惶恐。
本就寡言的人,如今話是愈發。
傲枝更是不能在他臉上捕捉到一表,他就像是一游離世間的行尸走,看似溫和,實則里已經結冰霜,好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了。
直到承和五年,云城破——
(4)
經歷破城之后的燒殺搶掠,云一片凄涼衰敗之景,沉重的大雪下殍遍野,空曠的街道不見一人,分明并未滿城屠盡,可卻安靜得像座死城。
以至于椅碾過石板時的聲響突兀得有些驚心。
謝宿白經過此地,滿眼荒蕪,或許曾經的長孫會嘆聲可憐,可謝宿白不會,他心里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
傲枝說:“雖說敵軍已退,可這是非之地不便久留,云庶務自有沈公子幫忙打理,何況帶來的藥不頂用,岳大夫來信催促,要您早些回去。”
他也只是很輕地嗯一聲。
可待經過一斷垣時,長街上忽然駕來馬車。
那是駕四馬并驅的馬車,滿富貴的小公子站在后面的車轎上,一路走一路灑銅錢,故意引得街邊將死乞兒爭相出手,他則捧腹大笑。
活是個紈绔公子的模樣。
謝宿白正不屑地收回眼,就見一個瘦弱的人影沖上前去,直奔那小公子腰間的錢袋子去。
形矯捷,作敏銳,可惜寡不敵眾。
小公子怒道:“豈有此理,活膩了?”
家丁們蜂擁而上,手忙腳地將小賊綁在車轎后頭,四匹馬跑得快,那小丫頭起初還能跟著跑,后面就只能被拖著,生生在雪地上拖出條痕跡。
明明都奄奄一息的人了,偏在那紈绔公子上前解繩索辱罵時,猛地撲上前,只聞一聲慘,險些沒咬下人一塊。
那般削瘦蒼白的小臉,睜開眼的一瞬似迸出強大的力量,漆黑的瞳仁瞪著那人。
紈绔嗷嗷大,命人將好一頓揍,直丟到雪堆里。
謝宿白就在對面的斷壁前停了許久,看著雪愈下愈大,直至幾乎將整個人埋進雪里。
只出那張灰撲撲的小臉,皺著眉頭,微張的邊呼出白霧,但那霧也漸漸弱了,拳頭卻還抓著雪,一把化作水,就又抓一把。
謝宿白沒有走,也沒有命人救起,想看看還能撐到幾時去。
過了好久,看不見邊吐出的霧氣,傲枝道:“主上,人沒氣了。”
謝宿白道:“過去。”
傲枝推他到跟前,烏的影子罩住雪里的軀,謝宿白居高臨下垂視片刻,才彎腰拂去孩臉上的雪。
正想試探鼻息時,手腕驀地被人抓住。
那只埋在雪里的手冰冰涼涼,寒氣順著手心蔓延開來,幾乎很重、很重地攥住他。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那樣。
睜開一條眼,氣息弱得幾近聽不見,“救、救我……”
謝宿白停頓片刻,說:“抱起來。”
自有護衛上前將人抱起。
傲枝驚訝于他善心大發,但也不敢多問,“主上,回去麼?”
謝宿白“嗯”了聲,卻是轉頭朝護衛說:“給我。”
眾人皆是一怔,護衛與傲枝面面相覷,遲疑道:“主上,要不還是……”
“給我。”謝宿白冷聲重復。
護衛無法,只好將凍得跟冰塊似的人遞到謝宿白懷里,生怕壞了他,作格外小心。
孩很小,灰撲撲的小臉讓看起來不到十歲的樣子,許是了好幾日,渾都沒有幾兩,抱著更是毫無重量,謝宿白將人放在上,大氅剛一下來,就自尋著熱源滾來,直往人懷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