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笑, 兩個人都靜了一瞬,互相對視著,神也鄭重冷靜下來。
風吹樹梢, 梧桐葉簌簌響了一陣, 池邊蛙聲聲, 霍顯在這四目相對里挲了下扳指, 緩緩道:“談不上順利,也談不上不順利, 你在催雪樓,朝中局勢, 他與你說過多?”
姬玉落垂眸, 在這次京之前,甚至對謝宿白的份一無所知,他從未過半分朝堂之事。
但該打探的自己也探查過,說:“朝中大致分三派, 一派以趙庸為首, 攀附廠衛;一派以許鶴等閣臣為首,是為清流,以剗惡鋤為任, 更愿意扶著皇帝立起來;剩下的,就像從前蕭騁這樣, 兩邊不站,獨善其。”
霍顯點頭:“正是, 說是政斗,實際只是廠衛一黨與太傅一黨的拉扯, 可這麼多年廠衛仍立于不敗之地, 是因為趙庸手里攥著的籌碼太多了, 不止是皮子那種。”
姬玉落道:“你是說軍政,是軍?”
了解過,趙庸是在顯禎帝繼位時起勢的,他從顯禎帝還是太子時便已凈東宮,深顯禎帝的信任。
當年,顯禎帝繼位時也歷經了一場,權力更迭初期,外戚干政,朝臣野心,能用之人太,這才讓顯禎帝重用起宦,用其監視后宮,監視前朝,顯禎帝嘗到了甜頭,于是給宦的權力也就越來越大了,前后好幾場戰役里,都是派宦前去監軍,如此一來,不僅是朝堂,宦甚至可以直接及到軍政。
趙庸就是在這個風口里發展起了自己的勢利。
霍顯擱在石桌上的食指輕輕點了兩下桌面,“不錯,顯禎帝中年多疑,一度不信朝臣,更相信趙庸這種所謂純臣,將戍京防守的軍要給了東廠,到晚年他回過味來,才輾轉把職權從東廠手里剝離,還給原來的文家。”
姬玉落接了他的話:“文,顯禎帝的皇后?”
是真沒閑著,霍顯笑了一下,起坐在石桌上,從一旁過來的花枝上摘了朵小白花,簪在鬢邊,目在那支霜花簪上停留了一下,道:“對,當時的戍京守備是文皇后的侄兒。”
這也是顯禎帝做的一件錯事。
他早年為防外戚干政,對其進行大肆打,而后又把被剝奪的職權原封不還回去,文家難道就會激涕零麼?
當然不會,文家只會有更深的怨恨,于是才讓趙庸有機可乘,一直到如今,文家掌事的換了幾代,卻仍還與趙庸蛇鼠一窩地勾結著。
姬玉落微微仰著頭,瞇了瞇眼說:“戍京守備非同一般,尤其現在這個時候,你不得他。”
其他人便也了,但興南王揚言攻都,本就是人心惶惶的時刻,若軍再出現意外,那才是火上澆油。
可又不能干放著不,令其為趙庸的一把刀。
姬玉落不慌不忙,知道霍顯一定有主意。
因他眼尾出了耐人尋味的一點笑,像是頭虎視眈眈對著獵齜牙的狼。
他道:“我不得的是戍京守備,但誰說戍京守備非得是他?”
片刻后,他又道:“不過有件事,還要你幫忙。”
姬玉落看著他,這一刻才更清晰地察覺到霍顯真的是有備而來的,今日肅清趙黨,并非是被謝宿白到這個份上,而是籌謀已久。
在那漫無天日的幾年里,不是只有謝宿白一個人在籌劃布局,他亦有他的謀略。
只是不知,他這謀略里給自己準備了怎樣一條退路。
正聚會神時,一聲腸鳴打破了夜的寂靜。
姬玉落神思被打斷,往霍顯的肚子看去,“你還沒用飯?”
霍顯神微變,故作無所謂道:“那不是等你?誰知你日子快活,夜不歸宿。”
姬玉落倏地一怔。
方才說話時,指甲下一直抵著顆花生米,這下終于掐碎了,指甲猛地到里,仿佛被蟄了一口,不痛不,只有點麻。
捻了捻指腹,轉頭掃了眼,果然瞧見回廊拐角,捧著新鮮菓子的朝,正要起,又被霍顯攔住:“算了吧,那幾口墊不飽。”
他說罷徑直往后廚的方向走去。
姬玉落猶豫一瞬,便也跟上。
竹林郁郁蔥蔥,半遮掩著黑瓦覆蓋的低矮房屋,推開門,灶臺整潔,廚應有盡有。
這便是后廚了,姬玉落平日鮮會到這里來,倒是朝和碧梧常常躲在里頭研究新食譜。
眼見霍顯手腳利落地燒了水,拿起砧板和刀,又從籃子里薅了把菜葉子,切碎,稔地從某地兒翻出面食,挑眉看:“來一碗?”
“不。”
姬玉落這會兒沒什麼食,只在旁看著,慢慢地松散下來,抱臂靠在灶臺邊上。
并不意外于霍顯會下廚,像他這種在錦衛爬滾打上來的,應當是什麼都會,何況他周遭險惡,口的食都要層層驗毒,必要時想必更愿意自己手。
多疑的人都有這個病,姬玉落也有,但廚藝甚為不,對灶房此地從來是敬而遠之。
不多久,霍顯便給自己擺好了碗筷。
他像是真的極了,在后廚站著就埋頭吃了。
狼吞虎咽,但他吃相實則很好,極觀賞。
吞咽聲和著面湯的香味兒,姬玉落甚至都產生了。
霍顯吃到一半,察覺到姬玉落的目,于是停下來,挑了一筷子給遞過去。
姬玉落稍頓,往前邁了半步,卻是真低頭張了,霍顯還有些意外地提了提眉梢。
見吞咽下去,眉頭是舒展的,便又給挑了一筷子。
姬玉落邊吃邊想起了什麼,說:“西院的那些妾室,有個葉琳瑯的,前幾日來找過我,提起盛蘭心的事,你府里是不是還有很多這樣的?”
霍顯“嗯”了聲,喝了口湯,道:“不用搭理,都是些無關要的人。”
他喝了口湯,又把碗遞給了姬玉落,姬玉落沒有猶豫地接過來,挑著里頭的菜吃,問:“那盛蘭心呢?”
霍顯道:“你不必戒備。”
頓了頓,他又道:“原不姓盛,聽過平伯府沈家麼?”
-
巳時,“退朝——”
太監尖銳的嗓音在太和殿回轉,朝臣躬退下,龍椅上的順安帝抹了抹腦門,累癱地毫無形象往后仰,可總算退朝了。
有大臣眼尖回頭一瞥,立即搖頭道:“皇上還是……”
爛泥扶不上墻。
宣平侯見怪不怪,笑笑道:“如今能聽完早朝就算很好了,一點點來吧。”
大臣又嘆氣。
霍顯徑直從階前走過,宣平侯府視線從他上瞟過,又移開,心驟然跌落,忍到宮門口,與同僚道別后,才上了自家馬車。
他腳落了病,從前還能打馬上下朝,如今不行了,走久了便疼。
馬車走了許久,途徑鬧事,喧囂逐漸遠去,宣平侯微一蹙眉,他掀開簾子,不對……
他拉開車廂門,“這是去哪兒?”
那趕路的小廝沒回頭,宣平侯府覺察出異狀,這并非他府上的人,于是喝道:“大膽!你是什麼人,竟敢瞞騙本侯?”
宣平侯到底是武將出,說著便拔了刀,小廝這才不慌不忙道:“侯爺莫怪,我家大人走要事相商,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
宣平侯府那句“你家大人是誰”卡在間,因為他瞧見了小廝腰間的牌子。
是,錦衛。
是霍顯。
可他方才還目不轉睛地打他眼前走過。
馬車七拐八拐,繞進了一偏僻簡陋的宅邸。
門外南月早早候著,他手要將宣平侯扶下來,卻被侯爺甩開了手,南月習以為常地懟著個恭敬的笑臉,道:“侯爺,我們大人在里頭等您。”
宣平侯拂袖冷哼:“你們究竟在折騰什麼!如今我的馬車也敢劫,怎麼,是奉了誰的令,要暗中取我的命?你們北鎮司做事不是一向坦坦?”
南月低頭推開門,連連說著不敢。
嘖,炮仗脾氣,要說主子從前不是得了他的真傳誰信?
行至正廳,南月忙加快兩步,往臺階上跑:“主子,侯爺來了!”
霍顯背著,聞言才轉過頭,正與宣平侯打了個照面。
兩人都是一朝服未退,在這個狹小的廳堂顯得有些怪異。
他很有主人家的自覺,請了宣平侯落座,又命人看了茶,“侯爺莫怪,聽我把話說完。”
宣平侯最不喜他明明使的是強手段,卻偏又要虛假意客套一番的模樣,好的沒學,這偽善的做派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他譏笑:“鎮召見豈敢不從,我人都在這兒了,霍大人不如有話直說。”
這幾年,他們兩個之間就沒有好生好氣說過話。
不,應當說從始至終,就沒有。
時因為他頑劣,宣平侯府對他頗為嚴苛,后來因為他投靠閹黨,干脆連那點脆弱的父子都割斷了。
他們在朝堂互相攻擊,都恨不能弄死對方的架勢讓眾朝臣從最初膽心驚到習以為常。
夾槍帶棒才是他們的方式,反正無論是什麼話題,最后都會不歡而散。
霍顯笑了一下,“好,那我也不繞彎子了。”
他看著宣平侯,神微斂,說:“如今的戍京守備文麾有個弟弟,文彬,在你軍中,此人和文麾不是一路人,頗有幾分傲骨,我要他替代他兄長接管軍,還請侯爺勸他。”
話音落地,宣平侯臉上的表都僵了一瞬。
他萬萬沒料到會是這麼一番話,無厘頭地令人一時錯愕,“你……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你知道,錦衛和軍多有,我與文麾表面上有幾分酒,實則不合已久,但趙庸護著他,我要換掉他,很難理解麼?但軍也是兵,兵都是認將的,換旁人,恐怕一時不能服眾,引起城防大,但文彬不一樣,他是文家人。此事于你就像天上掉餡餅,侯爺比我更不喜趙黨之人,就不要拿喬了,同不同意給個準話。”
“你——”
宣平侯深吸一口氣,“你也說文彬頗有幾分傲骨,他看不慣軍的做派,才會投我麾下,你怎知我勸他就有用?”
“有用,當初文麾擔憂他分權,提防針對他,兄弟兩人關系驟降,文彬最微末之際,是你收容了他,給了他一席之地可立足,他對你向來言聽計從。”
宣平侯到心驚。
因文彬這個人平日里是很低調的,他雖出文家,有個戍京守備的哥哥,可從不以此說道,而且軍營不比朝堂,一個從不出現在朝中之人,霍顯如何注意到他,還清楚這些始末?
可宣平侯不知的是,當初正因霍顯仗著酒在文麾面前死命挑撥他兄弟二人的關系,才導致文彬在文家幾乎被架空,他又有意著人將他引去宣平侯府,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是局面,也是退路。
宣平侯沉默了。
誠然,這個結果令人心。
這于他來說,是個有利無弊之事。
他道:“可換掉文麾,也是趙庸創,于你有什麼好?”
霍顯諷笑,“趙庸創,于我怎麼就沒好了?”
宣平侯立即明白過來,竟覺得合合理。
霍顯做什麼他都不意外,這個逆子是他親生的,從小就不愿屈居人下,如今又怎麼會甘愿永遠被東廠一頭?
他就是匹野心的狼。
吃人都不吐骨頭的那種。
他偏頭思忖,道:“要文彬去爭這個位子容易,但文麾憑什麼愿意拱手相讓?”
霍顯慢慢道:“不勞您老心,我會讓他愿意。”
作者有話說:
以后就不另外說了,更新太晚了,大家就早上來看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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