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園、惡犬、蝦。
這是林榆雁七歲時候做下的蠢事。
彼時, 他正跟衛長庚一塊,在奉天殿里頭進學。同他們一道念書的,還有其他幾個京中勛貴子弟, 其中就包括薛家的幾個子弟。
當著先生的面, 大家都不敢造次,可背地里卻是沒較勁。
逞兇斗狠, 明嘲暗諷,怪氣, 只要是能拿出來刺激對方的, 他們都要斗個你死我活。
這潘園的湖里頭, 養了好些魚蝦,個頂個非常。幾個熊孩子就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 說先生放課以后,就一道去潘園捉蝦,誰抓得,就要管抓得多的人喊爹。
那時候衛長庚已經登基,年紀雖還小,心智卻比同齡人要不。這種愚蠢的事, 他自然不會摻合。況且就算答應, 他也出不得皇宮。
林榆雁就不同了,他子打小就火,不得半點委屈。薛家小子隨便一激, 他就罵罵咧咧跟著去了。
結果可想而知,那果然是薛家小子下的套。
潘園里頭魚蝦是不假, 可因著前些時日, 薛家小子帶著幾個人悄悄溜進去, 抓了好些。園子的主人為了防賊, 便養了幾條西域的狼犬看家護院。
林榆雁剛從狗鉆進園子,就那幾只狼犬好一通追咬,最后都爬到了樹上。而薛家那幾個,則一直在坐在墻頭笑,沒進園子。
后來,還是盧氏親自過去領人,才把林榆雁給救了回來。
可心里影,還是就此留了下來。
自那以后,林榆雁便格外怕狗。哪怕是生得偏玲瓏小巧的京犬,他也敬而遠之。
至于魚蝦蟹,他更是也沒再過。
既如此,他若真是林榆雁,又怎麼會點這道水晶蝦?還如此自然地夾了一只給?
小姑娘故意提潘園的惡犬,就是在試探他這件事。
人生得敏銳些是好事,至不會再重蹈過去的覆轍,可有時候敏銳得過了頭,就真的人很難辦了……
衛長庚在心底無聲嗟嘆。
轉了轉指上的玉扳指,他換上一種頗為無奈的口吻,裝傻充愣道:“好端端的,慕姑娘提這個做什麼?我好不容易把恐懼進心底,給慕姑娘點這麼一份蝦,現在倒是又勾起幾分艱。”
他邊說,邊單手支頭,閡眸嘆了一口氣。
額前一綹烏發斜切過下頜,烘托出一張五立俊朗的臉。
燈會快至高/,燈火愈漸輝煌,將帝京上空映深深淺淺的澤,過窗戶鋪陳進來,他的發也被暈染淡淡的靈金,好看得有點不像話。
倒真有幾分人惹輕愁的架勢。
慕云月不自生出幾分負罪,竟是不敢再看他,也不忍心再問他什麼。
可越是如此,事反倒更加可疑了。倘若他真是林榆雁,直接拒絕這碟蝦不就好了,何必演這麼一出?
一咬牙,一橫心,慕云月喚來蒹葭,從手里接過食盒,拿出里頭一碟橙黃香脆的點,放在衛長庚面前,“上回答應要給世子重新做一碗蓮子羹,偏不巧,家里的蓮子用完了,還沒來得及采買,只能改做這麼一碟桂花糕,聊表心意,也不知世子是不是吃得慣。”
可眼下才五月份,桂花都還沒開,又是拿什麼做的桂花糕?
衛長庚嗅著糕點香味中夾雜的一異味,眼微微瞇起,抬眸意味深長地看向。
慕云月假裝不知。
頤江之上開始預備燃放煙火,幾艘船停至江心,正在做最后的檢查。人群把江水兩岸圍了個水泄不通,就等著看今年戶部又給安排了什麼新花樣。
慕云月也裝作被焰火吸引,窗盯著那幾艘小船,看得目不轉睛。只袖子底下的拳頭,將心底的忐忑暴無。
這時節自然是沒有桂花的,可把梔子花在白醋里頭泡上一兩個時辰,就能讓它聞起來像桂花,吃著卻不及桂花口。
這個法子很不道德,慕云月也清楚。
可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試探他的份。
為了不鬧出太大的事,還專程去請教過太醫,減了梔子的分量,還額外添了幾味藥。確保他吃下之后,至多只會覺得上,而不會有其他傷害。
他到底是林榆雁,還是心中猜測的另外一個人,就端看今晚太醫究竟是去長寧侯府,還是去……
一切就都能真相大白了。
況且,如若他真不是林榆雁,那也是他誆騙自己在前,小小地報復一下,也不算什麼。
慕云月努力給自己找著借口,偏頭不去看他無奈的眼神,也不去理會心頭的那份不安和自責,只專心致志盯著江上逐漸燃起的星星之火,等著看他敢不敢吃。
短短幾息,像過了一年。
衛長庚似乎看穿了的心事,低聲一笑,坦然道:“慕姑娘做得東西,不計為何,自然都是極好的。我能吃上,是我的福氣。哪怕是鶴頂紅之類的穿腸劇毒,我也欣然笑納,姑娘又何必自苦?”
慕云月心尖一蹦,不可思議地向他。
對上那雙含笑的眼,忙忽閃眼睫錯開視線,手在袖底緩緩。
“桂花糕”被他拿起一塊,修長工細的玉指搭在金黃焦脆的面皮上,優雅從容,像在捻一朵花,不帶半分遲疑。
慕云月心頭的大石越發沉重,終是在那塊“桂花糕”快要他口的時候,出手,一把抓住他手腕,“這、這些糕點都、都冷了,還是別吃了,等改天……改天我再做些更好吃的給你。”
左右錯著眼珠,不敢看他,囫圇將那塊“桂花糕”往玉碟里一扔,就要把碟子拉回來。
衛長庚卻反過來握住手腕,子越過桌案往前傾。
氣息驟然拉近,慕云月心跳隨之加快,腦袋下意識往后仰。卻被他忽然出的大手托住后腦勺,霸道地往前帶,鼻尖全是他袖籠中溢出的冷梅香。
“怎的又不讓我吃,嗯?”他啞聲問。
周的氣場明明強勢到不容任何人抗拒,可出口的聲音卻極是輕的、低啞的,像是在哄什麼答案,一個他等了許久的答案,還帶著幾分笑。
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挲后頸的絨發,像在賞玩一件的瓷,薄繭磨得微。
不過是一些很細微的,無需費力就能忽略。
慕云月卻了手,渾上下所有的力,都集中到了那一點。每一細微的,都能激起心頭一陣。
“為何又不讓我吃了?”
許久不見回答,衛長庚又問一遍。額頭輕輕撞了下的額,帶著幾分寵溺。
本就低沉的聲線又被刻意低幾分,音變得更加濃郁,仿佛深藏多年的佳釀,醉得人腦袋昏昏,心也昏昏。
江上的焰火也正好在此刻升上天空,暈如金,將夜幕照得流溢彩,落在他眼中。
那濃墨般的眸似也流淌出了華,比漫天的煙火還要明亮,包裹著,也只包裹著。
慕云月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跳了一拍。
那些被酒意深埋在記憶深的舌糾纏,也都在這一瞬,隨著那片煙火,大片大片在腦海中炸響。昏昧的燈火,淡淡的梅香,還有男人一聲又一聲低的呼喚……
不知道那是什麼,卻清楚明了地記得當時的覺。
,熾熱,纏綿。
也很歡愉,整顆心都陶醉了。
甚至在這一刻,竟還想再嘗一次。
但好在理智還是拉住了。
“我、我……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慕云月掙開他的手,低著頭,沖出門去。
屋門“吱呀”在框上搖晃,林嫣然和天樞從烤全羊上抬起頭,齊刷刷看去,看不明白,又疑地轉向衛長庚。
衛長庚無波無瀾地收回手,坐回去,緩緩舒出一口氣,片刻,又笑了起來。
人計。
想不到啊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要淪落到,靠出賣相險。
只是事到如今,靠著所謂的“計”,又能撐到幾時呢?
看著桌上那碟散的“桂花糕”,衛長庚眉心,無奈地長聲一嘆。
*
從包間出來,慕云月的臉頰還是燙的,潑了幾遍冷水,溫度也降不下去。
不敢就這麼直接離開,怕被人瞧出異樣,便尋了個無人的長廊角落,對著大開的窗戶,不停深呼吸。
人聲在窗外鼎沸,的心緒也聒噪異常。
為何突然改主意,不讓他吃了?
對別人,慕云月或許還能撒謊,說是自己不了良心的譴責,可沒法欺騙自己。除卻那點不安和疚,其實還有別的愫。
但究竟是什麼?
慕云月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只不停告訴自己,這就是簡單的歉疚罷了,沒什麼特別的。既然已經決定這輩子都要好好守住這顆心,就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只是那人的份……
錯過這一次,以后想再試探,只怕是難了。他又那般狡猾,估計也不會給留下什麼破綻。
慕云月嘆了口氣。
窗外忽然喧鬧開來,慕云月低頭去瞧。
原是廣云臺出了新酒,正舉著長竹挑起的紅布,沿街敲鑼打鼓地宣揚,邀請大家伙兒去品嘗。
幾個長相俊的年手舉銀質酒壺,走在最前頭,幾個侍在旁邊跟著撒花。后面還跟著一輛花車,四面都落著薄紗,綿綿起伏間,便勾勒出人窈窕的剪影。
即便沒有出真容,端看那半遮半掩的裊娜段,也能想象出薄紗底下,該是怎樣的傾城容貌。
慕云月對這些沒什麼興趣,手去關窗。
就聽樓下有人大喊:“是秦歲首!秦歲首!廣云臺的花魁,秦歲首!”
人群頓時沸騰起來,丟向花車的香囊鮮花也多了好些,都快把花車淹沒。
慕云月搭在窗框上的手,也跟著那一聲,毫無征兆地僵住。
理智勸說不要去看,也不要多想,可眼睛卻有自己的意識,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就本能地了過去。
而花車上的人,也朝著這個方向,同時仰起了頭。
隔著薄紗,慕云月看不清的臉,自然也不知在看誰。可冥冥中,慕云月就是知道,在看自己,且還沖展笑了一下。
作者有話說:
yoooo~掉馬關鍵人出來啦,我覺可以為星星哥安排倒計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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