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然呢。”楚沁抬眸從鏡中著,渾不在意地笑道,“以他的份,妾室總會有的,接回來一個已經生養的又有什麼要?”
說得像那麼回事,就好像昨天晚上撲在裴硯懷里嚎啕大哭的不是似的。
裴硯立在屏風后聽得一清二楚,想笑又不好出聲,只能盯著房頂舒緩緒。
約莫三刻之后,夫妻兩個各自出了門。裴硯要趕去東宮,楚沁就往東院折。
剛一進東院的院門,楚沁就看見安氏跪在院子里。
趕忙去扶了一把,手指到安氏的瞬間,安氏纖弱的肩頭輕輕一栗,抬眸看見是才重重舒了口氣:“娘子……”
“快起來。”楚沁邊扶邊往屋里掃了眼,小聲問,“怎麼樣了?”
“不知道……”安氏低著頭,“妾剛才一進門,就被大人罵了出來。聽著好像……大人氣得頭暈,今日連戶部也去不得了,已著人告了假。”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楚沁拍拍的手,“若心里不安生,你就去正院等我,沒事的。”
“多謝娘子。”安氏垂眸一福,瑟著告退。楚沁沉一口氣,提步走向房門,步堂屋側耳一聽,臥房里,母親正在勸父親:“你生氣就生氣,拿谷玉開刀做什麼?這孩子是個懂事的,近來幫了我不忙呢。”
楚赟還在吹胡子瞪眼:“我可沒為難,是自己要跪在那里!難不還要我去勸?!”
“你這副樣子嚇死人了,沁兒看了都要害怕,何況呢?”郭大娘子責怪地一睨丈夫,轉而自己也嘆了聲,“不過,裴硯這事做得是不地道。現下沁兒懷著孕,他若要去見安氏,咱攔不住,可他偏要再弄回一個外室,唉……”郭大娘子怨惱得一拍大,“那外室孩子都有兩個了,可見已在外頭養了好幾年,我就不明白,他怎的非得這會兒把人帶回來?哪就急這一時呢?等沁兒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再說不行嗎?平日里看著多端方的一個人,怎的偏在這種事上犯渾!萬一沁兒有個什麼閃失,這……”
“爹,娘。”楚沁垂眸邁進門檻,房中怒于輒止。
夫妻兩個相視一,郭大娘子勉強地堆起笑意:“我正說一會兒去看你,你倒醒得早。你……”
郭大娘子一邊說,一邊膽戰心驚地打量的氣。
楚沁低頭上前,握住母親的手,莞然而笑:“娘別擔心我,那些聽我都聽裴硯說了,我……不怪裴硯。”
夫妻二人無聲地換了一下視線,楚赟好歹克制了幾分怒火,從床上撐坐起:“爹娘不是不講道理,只是生氣他偏在這時候將人帶回來!明明知道你正懷著孩子!”
“兒明白。”楚沁面上的笑容一不變,坐到父親邊,緩緩道,“可是人已經在了,什麼時候回來,又有什麼分別呢?況且,那兩個孩子……”語中一頓,“大的那個都三歲了,可見早在我與裴硯婚之前,他們二人就已有了分。若如今為了我不顧舊人,這人才真薄得讓人害怕。所以,爹娘也別生氣了,只要裴硯日后還待我好,我就容得下他們母子。”
這番話說得心平氣和,一點不滿都沒有。
——沒有不滿是當然的,因為自己心下清楚這后頭的。至于這番話,索著上輩子自己勸自己的那些心思去說,聽著就還像樣的。
楚赟和郭大娘子的臉還是很不好看,寂靜持續了半晌,郭大娘子眼看楚赟的怒還在一陣陣地涌,私心里怕攪得楚沁也難,索挽著的胳膊帶出去:“走,娘陪你用早膳去。”
楚沁反將母親的手一握:“娘多陪一陪爹爹吧,兒沒事。”邊說邊勾起一縷笑,那副輕松瞧著倒真比楚赟強些。
可郭大娘子自然還是更擔心一些,正要再勸,楚沁又說:“爹娘先用膳,我先去看看花痕。”
這話反倒將郭大娘子噎住了。雖心里不高興,卻終是不好跟著楚沁去看花痕。又因楚沁的份放在這里,也不能攔著楚沁不去見。
楚沁于是就這樣走了,郭大娘子看著這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心里倒是好了些,但坐到床邊時,還是嘆了聲:“唉……”
緩緩搖頭,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語般地呢喃:“還是不該把給我娘,生生教了這麼個逆來順的子。”
郭紀氏教的路數,郭大娘子為的親兒可太清楚了。只是郭大娘子脾氣,對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又因自己沒太多影響,便想當然地覺得,自己的兒也不會吃什麼虧。
誰知短短三年,楚沁就被教了這樣——說什麼不在乎?昨日還意的枕邊人,今天就突然帶了一個外室兩個孩子回來,郭大娘子不信能有人不在乎。
在看來,楚沁與其這麼生生著,還不如去跟裴硯鬧一場!
原本一腔怒火的楚赟突然聽提起郭紀氏,不由一怔,繼而那火氣就散了些,化作一縷心疼,手摟住妻子:“不必去想那些了。”他嘆息搖頭。
那時他們將楚沁獨自留下,本是因為楚沁那陣子子不大好,他們怕不得回鄉奔喪的顛簸。若知后來是這樣,他們必然會將帶在邊。
可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他們做父母的改變不了過去,只能幫孩子謀劃將來。
楚赟一聲長嘆:“好在……咱們如今住在這里,裴硯就算心里存了別人,也不能做得太過。只是,唉……”他連連搖頭,“咱們先哄著沁兒吧。”
.
下午,快馬不顧風雨地踏過京郊山林,一路向北疾馳。
他其實自昨日傍晚就已出了宮,馬不停蹄地趕路,足足趕了一夜又一天,才在次日傍晚時奔了行宮大門。行宮門口駐守的侍衛瞧出他的服,未趕阻攔,他翻下馬,又半步不敢停歇地向里奔去。
如此一直到了清涼殿前他才放緩腳步,一壁平復呼吸,一壁低眉順目地往前走。
守在殿門的宦一看東宮來了人,立刻折殿中,不敢驚擾圣駕,就將前掌事的梁玉才請了出來。
梁玉才也是約莫兩個時辰前才趕回行宮的,聽聞太子這就遣了人來,不由心弦一提,趕忙迎出去,上前阻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本也沒打算進殿,見到梁玉才,就客客氣氣地將手中奏章遞給了他。
梁玉才點點頭,未置一詞,就此折返,余卻不住地往側邊看,眼瞧那人走了,他才避著人翻開奏章掃了眼,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宦做到他這個份上,本也是有資格看奏章的。他大致判斷出輕重緩急才好呈給陛下,要的朝政要第一時間遞上去,無關痛的請安折子倒可一。
所以他冒這冷汗并不是因為看奏章生出的心虛,只是因為奏章里所寫的事。可他再心里苦也不能將太子的折子扣下,只得著頭皮進殿。
清涼殿中,外殿與殿都空著,皇帝正在寢殿里用膳。寢殿里一張長方形的大桌上,珍饈味琳瑯滿目,皇帝原一語不發地用著,余忽而脧見梁玉才捧著本奏章近來,就放下了筷子。
若非要事,奏章不會這時候送到他跟前。
他便問:“何事?”
梁玉才強定心神道:“是太子殿下的折子。”
說罷又上前幾步,到了還余兩步的時候,皇帝一手,就將折子拿了過去。
梁玉才只覺手中一空,心底的不安頓時升到了極致。按理說這不是他多的時候,可他掂量幾番,還是小聲說了一句:“奴……知會了殿下陛下的意思,也囑咐過殿下,讓殿下謹慎行事。”
言下之意,太子如今還揪著京中衛戍的事上疏,可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皇帝讓他傳旨告訴太子不要多管閑事,他帶到了!
然而話音未落,卻聞皇帝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
梁玉才骨悚然,但短暫的窒息之后,卻覺得不對。
他抬起頭,皇帝笑音已盡,但面上笑意仍未散去。不僅如此,梁玉才還覺得,他好像連眸都清亮了些。
梁玉才不覺訝然,半是不敢相信自己在皇帝面前侍奉了大半輩子,竟仍有會錯意的時候,半更是好奇,不解皇帝究竟什麼意思。
但皇帝一時沒理會他,就這麼一邊繼續讀著奏章,一邊吃了口面前碟子里的丁。
然后梁玉才就聽他說:“今日這道丁做得不錯。”
“奴記下了。”梁玉才忙道。
能得天子這麼一句,廚子就能得賞。
可梁玉才怎麼看都覺得,這廚子好像是白撿了個便宜呢?
那就是一宮保丁,宮里廚子閉眼都能做的菜,能做出什麼稀奇口味來?!
他一壁心下揶揄一壁垂眸靜等,終于等到皇帝讀完了那本折子,神清氣爽地舒了口氣:“你瞧瞧太子寫的這奏章,這風骨、這文采……”
梁玉才一聲都沒敢吭。
“哈哈。”皇帝又不自地笑了兩聲,手指敲在紙頁上,“看看,他還罵了朕兩句。”
梁玉才低下了頭。
原本心舒暢的皇帝發覺周遭過于寂靜,總算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說話?”
“……陛下。”梁玉才小心翼翼,“奴愚笨,奴不大明白,陛下明明說不讓太子再說這京中衛戍的事,太子卻仍舊這樣上折,措辭還比先前那一道更為凌厲,陛下怎麼反倒高興了?”
皇帝手中的奏章“啪”地一合,看傻子似的看他:“你不知道朕是在歷練太子?”
“奴知道。”梁玉才躬,思量著老實說,“可奴以為,事到了這一步,陛下讓奴傳話回去,想看到的是太子嚴審霍棲,從而到張宗奇,再探到后面的勵王。”
皇帝沒有否認:“不錯,朕原本的確是那樣打算的。坐在這個位子上,什麼同窗兄弟,都不值一提。”
梁玉才愈發不解:“那現在……”
皇帝指著手中的奏折:“他一心只想著將勵王手中京中衛戍的權力奪下去,可在意霍棲了麼?”
梁玉才這才恍悟:“怪不得。”
皇帝幽幽續道:“為儲君,便該知曉事有輕重。他知道京中衛戍之事重于霍棲的命,也是朕想看到的。”
梁玉才釋然長揖:“恭喜陛下。”
跟著想了想,又小心探問:“那若太子殿下既沒上這道折子,也沒直接去審霍棲,而是上疏為霍棲陳呢?”
皇帝的眸驟然冷下去:“那朕,便會殺了霍棲。”
殺了霍棲,再將張宗奇的底細明明白白地告訴太子,也是讓他知道朝堂殘酷的一種辦法。只是那樣,終究是平白折進去一條人命,后面更要費心思去安昌宜伯爵府,太子也不免要對他心生怨恨,局面就遠不如擋下了。
“你下去吧。”皇帝又自顧吃了口菜,梁玉才剛要往后退,卻被喊住,“等等。”
說著,皇帝將那本奏章一遞:“這折子朕一會兒批過就要發還東宮,你先著人謄抄一份,朕晚上再好好瞧瞧。”
“……”梁玉才好懸沒笑出來。皇帝這副樣子,就好像得了一件稀世罕見的墨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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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太子拿到了皇帝批閱過的折子。
折子上朱批簡練,關于京中衛戍的事只有一句,便是讓他另擇人選,接替勵王。
這個結果令太子重重地舒了口氣。再往下看,皇帝又提了霍棲的事,倒沒說放人,只說念著昌宜伯爵府素來的忠心,先不必審了,姑且看押在詔獄里。
太子看到“先不必審”四個字就安了心,因為詔獄里的酷刑實在不是鬧著玩的。一旦審起來,霍棲半條命就已經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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