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希孟聲問道：“阿妹，你家信洋教？”

小姑娘極有禮貌，站起來欠行個禮，斯斯文文地回答：“兩位姐姐好，是的，我家都已加耶穌會，我也已經洗，我的教名Candida。”

“哈，真是巧，”韓希孟笑得更開，帶著溫善的趣致道，“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姓徐呀？”

小姑娘點點頭，表于老實中著驚訝。

鄭海珠瞬間明白了，這孩子，便是徐啟的孫兒。

徐啟前些年，因與熊三拔、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過從甚，且為各地教民爭取生存空間，而遭到京師朝堂保守派的猛烈攻訐。他遂憤而辭，掛個翰林院閑職，主要住在天津，翻譯《幾何原本》，卻也常回松江，與華亭縉紳們游。

松江府風氣開明，但全家洋教的還是麟角，徐家年的孫子孫都洗教的事，便傳得上流仕宦圈子人盡皆知。

韓府中，“甘地大”這個徐家小孫的教名，在避開三楊氏的場合，鄭海珠聽錢氏和韓希孟提過好幾回，故而不陌生。

韓希孟正還要問幾句，后有婦人喚道：“蕙珍，這是韓家姐姐。”

韓希孟回頭，見婦人的眉目與小蕙珍諸多相似，便猜是徐啟的兒媳顧氏，遂十分客氣道：“顧安康。”

顧氏閨命蘭介，娘家也是松江人，與顧名世一脈算得親戚。

顧蘭介無論從夫家還是娘家的信息，都曉得顧名世最寶貝的二房孫子，與眼前這位韓家大小姐已經定親。

對韓希孟，便沒什麼生疏的寒暄之意，神松泛地抬起袖子，笑道：“今日我來看甘薯的收，穿得潦草，方才與繆阿太照面，實在失禮。”

“有何失禮的，從前皇后娘娘還親蠶呢，徐家媳婦，你才是松江各家眷們的榜樣。”

村道上傳來蒼老卻爽朗的聲，只見繆老太太已由婆子扶著，昂然走過來。

站定后，中氣十足道：“方才我就與各家的小姐們講，前些年徐翰林出資雇人，在佘山種甘薯，松江的讀書人還笑話他。如今那些老爺公子的，都該來瞧瞧，這片往昔種不得稻谷的荒山土坡，收出來多能喂飽肚子的甘薯。”

一旁黃尊素的妻子姚氏，也接上話頭道：“繆阿太說得正是。去年我們余姚春旱，稻谷沒打上來，所幸甘薯這個東西耐旱易活，救了不鄉親。我家老爺說，甘薯是一位姓陳的海商，去呂宋跑船時，從弗郎基人手里弄回來的藤。”

今日，繆老太太一路與姚氏搭話，已對頗有好。

有些眷，仗著家里老爺仕途順遂，莫說對著平民百姓，便是到了家中男人已不做的豪門面前，也挑剔拿喬，一心只想接眾星拱月般的奉承。

但姚氏上，卻不見這份淺薄之氣，對繆氏說話極有分寸，講了不余姚的風土人，又問了松江的塾學景。

此刻，聽了姚氏的話，繆老太太越發贊許，連連點頭道：“還是黃夫人有見識，沒錯，那陳姓海商正是我與鄭姑娘的老鄉，也是福建人。當初，弗朗基人止我大明商人從呂宋帶回任何植種子，陳先生機靈得很，將甘薯藤夾在海船的纜繩里，是運了出來。”

言罷，繆老太太親自上來攜了顧蘭介的袖，又招呼乖巧的小姑娘徐蕙珍道：“走，一起和老婆子我吃螃蟹去，你們再忙，飯總是要吃的。”

顧蘭介推辭道：“繆阿太，我才從地里鉆出來，裳臟得沒法看，不好上席的。”

人練達的顧家大媳婦沈氏，已上來親熱道：“都是自家親戚，妹妹莫見外了，我們爬了一路山，哪個上不是沾了草葉泥團的，快走吧。”

姚氏也莞爾道：“我今日原就另帶了一新袍子，請韓家的希孟妹妹給看看繡樣的，徐若不嫌棄，待進了食府，我陪徐換上。”

……

半炷香后，鶴鳴樓的雅間中，大沈氏的大丫鬟和韓希盈，正抖開一套綢襖和褙子，為顧蘭介更。

片刻前，韓希盈主上樓，要進來幫忙的，言明自己是小輩，不好不懂禮數。

姚氏詫異，服侍更本來就是丫鬟婆子們的事，小姐不參與，哪里就不懂禮數了？

正暗自嘀咕韓希盈未免太活潑了些，一旁的圈椅上，沈氏已開口與閑聊：“黃夫人上這件石榴花的云肩，方才希孟說是繡的？阿孟的繡技，真是沒得挑。”

姚氏附和道：“這云肩上的石榴花，艷，廓卻極雅致，有兩宋畫作的風。對了，大，聽聞繆阿太的繡藝亦是出神化，顧府和韓府聯姻，實乃注定的緣份。”

那邊廂，韓希盈忽然主話道：“我大姐，最近不看宋畫咯，改琢磨倭國的玩意了。”

“倭國？”沈氏面微變，眉間現了肅然之。

韓希盈仍是一派赤子神，認真道：“嗯，是誤劫鄭姑娘的那家人，送了一件倭國的服賠不是，還有幾幅人圖，大姐看了，當寶貝一樣，整日琢磨服上的針法和畫上的技法。我想一道觀瞻，鄭姑娘卻只給看服，不讓看畫。鄭姑娘，可兇了。”

穿好褙子的顧蘭介，眼角余瞥到沈氏的模樣，溫言道：“倭國的畫匠，近些年確有揚名海外之勢，家公的西洋友人們，也提及過。至于刺繡，想來倭人從前與我大明勘合往來時，買去不繡品，那邊總也有手巧心慧之人，或也他山之玉，我們反倒可以借鑒。”

沈氏沖顧蘭介點點頭，轉向姚氏道：“不過，倭人總歸和南洋、西洋那邊的人不同，倭人與我大明有夙仇，倭人的綾羅書畫，沾些的好。黃夫人，你們余姚，當年也鬧過倭患吧？”

姚氏淡淡回道：“鬧過，嘉靖爺的時候鬧的，把前朝謝閣老的家，給滅門了。”

沈氏輕“嘶”一聲，嘆一句“你看看，嚇人吶”。

姚氏卻接著展開下文：“不過，后來人說，謝閣老的子孫，本就和我大明海商勾結走私，要賴銀子，鬧崩了，海商就雇了倭國的浪人，洗謝家。所以，兩邊撲騰的，其實都是我大明的人，那倭國人，不過就是其中一邊兒，雇的狗。”

顧蘭介聽完，投來贊同的目，婉聲道：“從前我們松江府鬧倭寇，也差不多，有些是真倭，有些其實是明人訌。”

沈氏面上的不悅一閃而過，很快站起來，莞爾一笑：“哦，如此。好在如今都太平了，咱們下樓吧，莫教老太太等著。”

姚氏走在最后，盯一眼韓希盈裊裊婷婷的背影，品咂著，這小丫頭也十六了，不像是質樸憨直，倒像是別有黠，要編排姐姐的離經叛道之舉。

姚氏自被黃尊素解開心結后，又由鄭海珠上門陪著、游覽過松江市鎮，其間鄭海珠還主邀為義塾授學，對鄭海珠早已沒了什麼芥，頗愿意與韓、鄭二結。

于是在心底記了一筆韓希盈韓希孟鉆研倭畫的事，決定找個合適的機會，說與鄭海珠知曉。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那小丫頭既然敢議論，就攔不住老的聽者提醒姐姐。

……

繆老太太今日神格外健旺。

興致地去池子里，親自選好大閘蟹。

待蒸好上桌，每位眷前頭，都擺了一套銀制的“蟹八件”。

蘇松地區，人人蟹，個個會用蟹八件，眾人也不要丫鬟婆子代勞，嘻嘻哈哈地抓了金白肚的壯碩螃蟹，放在各自面前的圓形銀臺上，敲敲打打、挑挑剪剪。

一時之間，桌面上無數蔥蔥玉指靈巧翻飛，持著腰圓錘、長柄斧、細叉、圓頭剪子、釬子、小匙等工。

須臾之間，脂白的蟹、橘紅的蟹黃，便紛紛了那一張張胭脂檀口中。

鄭海珠端著洗手的花水，站在韓希孟后，忽地注意到，顧家大沈氏，使用錘子、剪子、叉子、銀匙都很正常，因而與其他眷一樣，順利地吃到了蟹黃、蟹和蟹鉗。唯獨到了蟹的部分，沈氏卡了殼。

蟹里的，需要用長針捅出來，但沈氏剪掉蟹兩頭的關節后，試了幾次，都沒法將針捅進去。

鄭海珠看得分明，沈氏的手，做不了這個細的作。

鄭海珠又斜瞥向沈氏后的大丫鬟，那丫鬟翠榴，有二十歲了，十分機敏伶俐的姑娘，此際也是直勾勾地盯著主人的手，微微前傾了數次，但似乎不敢上前幫忙。

的手有疾患，很介意此事，不愿與旁人看起來有異？

鄭海珠正默默思忖時，坐在沈氏邊的繆老太太，自自然然地手過沈氏指間的蟹，細釬子一捅，一條壯的蟹腳，便出來了。

沈氏不聲地接過，抿進中。

鄭海珠分明捕捉到了繆老太太眼里一悲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