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幾乎要在洗澡水里睡著。
太舒服了!
多彩的鵝卵石砌的日式泡湯池,半挑的竹簾,青翠蔥郁的院中綠樹,徐徐吹室的山風。
有那麼一刻,鄭海珠恍然錯覺,自己還是現代的那個小鄭,正在旅程中泡溫泉。
月蘭捧著干凈進來,滿臉新奇地與鄭海珠搭訕:“小姐,要不是托你的福,我都不曉得,當家的宅子里,有這麼個好看的小院哩。這個汰浴間造的真奇怪,沒有澡盆,是個石槽。廳堂間和臥房也稀奇,怎滴都是鋪的草席,家什、被褥和屏風都放在上面?”
后世來人的鄭海珠自然明白,那是日式榻榻米,估計思齊在日本平戶港闖多年,已習慣了那里的起居方式。
但作出一臉懵懂,對月蘭搖搖頭:“我也不曉得。”
月蘭從墻角拉過打造致的竹架,抖開手里的袍,掛在上面。
鄭海珠眼前一亮。
竹青的圓領對襟長袖褙子,藕馬面,月白領中和同中。
那作為外的褙子衫和馬面,不但用料是綢,還有細婉的提花暗紋。那條馬面更是在擺有“底襕”,底襕上的刺繡十分,便是此世高級裝中有名的“織金馬面”。
鄭海珠暗忖,我的天,這套服看質地和樣式,便是與松江府名媛貴婦們的行頭比,也是不遑多讓了。
“月蘭,這服,是新的?”
“是簇簇新的呀,方才我燒好水,當家命人送來的,噫,多金貴的料子!”
月蘭著織金馬面,嘖嘖贊嘆。
并不知曉鄭海珠上島的原委,只以為是當家派人接來的,當家自會準備如此上乘的料給心的子。
鄭海珠不再多問,穿上這一整套麗而不俗的衫,去到院中氣,和月蘭拉著家常。
“月蘭,東海有幾個岱山島?”
“嗯?就這一個呀。”
“哦,秦始皇讓徐福渡海尋找長生不老藥,徐福船隊到過的蓬萊仙山,是不是就是岱山?”
“鄭小姐說得是咧,傳說就是我們岱山。島上還有個徐福亭。”
“月蘭,你是岱山本地人嗎?”
“我家祖輩就在岱山,宋元時候就曬鹽賣鹽,鹽稅。到了當今太祖皇帝時,朝廷海,不但不許做買賣,連打魚都不行。朝廷把我們岱山人都遷去岸上,岱山就了荒島。我和孩子爹是在寧波府的鎮海縣的親。三年前,他忽然帶著我和娃兒上了一艘船,一路到了岱山。同船的還有許多鎮海農戶……”
說到此,驀地打住,看向鄭海珠后,恭敬地俯福禮道:“當家來啦。”
思齊邁進院中,帶著一酒氣,卻目沉靜,步履平穩,不像染上醉意的模樣。
月蘭十分知趣地問道:“當家可要吃茶?”
思齊溫言道:“你去找管家,沏一壺熱茶來,我正好醒醒酒。”
月蘭如機敏的貓兒,閃出院去。
思齊須臾局促后,終還是凝眸去看葡萄架下的鄭海珠。
換上新衫的,就是自己想象中長大了的阿珠小姐。
當年自己逃離家鄉前,阿珠小姐才十三四歲,穿領襦,上白衫黃衽,下裳則是淺翠。
就像漳州家家戶戶都會種的水仙花。
漳州沿海各縣,是放眼向洋的所在,民風也開明些。及笄之年的阿珠小姐,與鎮上的許多一樣,可以獨自出來行走采買。
水仙花能得馨風眷顧,也免不了被不良的眼睛盯上。縣里縉紳的公子哥兒們,有一回糾纏阿珠小姐,還是小裁的思齊沖出鋪子,揮舞著鐵剪刀趕跑了他們。
思齊清楚地記得,那天,白衫綠的阿珠小姐,向自己連連道謝后,興致地盯著滿鋪子高高低低的料,一件件地詢問質地與工藝,目清澈如泉。
此后的半年里,阿珠小姐由嫂嫂陪著,時常顧他的小鋪子,有時是改服,有時是做新,但每回都要問他許多關于絹紗錦的問題,更會笑地贊嘆他的手藝。
那是獨自謀生的小裁思齊最快樂的時,可惜不久,他便犯了事,星夜出逃海外。
一晃六載,往昔玉人今又回。
小兒家家的襦,由淑媛風致的長袖褙子與多褶馬面替代。
當年俏的水仙花,如今已是秀雅的青竹。
鄭海珠施過禮后,也坦然地與思齊相對。
雖然從文龍那里沒探出完整的八卦,但上島后,男人們只言片語的與起哄,多讓鄭海珠也猜得出大概。
面對這個相貌堂堂但全然陌生的古人的心態,反倒澄明大方。
漳州阿珠小姐的軀殼中,住著現代人小鄭,小鄭準備就像在劇院看折子戲似的,好好聽一段海上梟雄的年事。
思齊指指院中的石桌石凳,口吻和靜道:“阿珠小姐坐吧,某旁的本事不大,酒量還有幾分,刻下沒有醉,想與小姐說幾句囫圇話。”
鄭海珠點點頭,在石凳上坐下。
因為離得近了些,能看清,或因常年海風吹拂,思齊皮糙、皺紋如刀刻,顯得比實際三十不到的年齡滄桑些,但他一張寬額方頤的國字臉,鼻梁直,目平淳中正,端的很有些氣宇軒昂的男魅力。
思齊此時反倒不再看面前的姑娘,而是垂下眼簾,盯著石桌中央拼得十分妙的鵝卵石圖案。
踟躕片刻,思齊終于開口。
“今日將軍送小姐來島上,我事先并不知曉。
去歲開春,我帶著一只福船,從平戶港北上,去到朝鮮與我大明金州衛、登萊二府之間的海上,做些買賣。在彌島附近,我們遇到一艘半沉的小船,求救之人便是守備與他的幾個親隨。
得知守備是為我大明鎮守遼東、阻擊建部侵犯的邊將,我十分敬仰,與他徹夜對飲,不免說到自己的往事。說著說著,人醉了,就沒了分寸,講到自己若不是負罪潛逃,本可以去考個武進士,從軍建功,便可以迎娶鄭家的阿珠小姐。
不曾想,將軍竟記住了此事。今日午間的酒席上,他說是天賜巧合,能在江南遇到你們姑侄,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你送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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