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齊凌第一次認真審視未央宮。雖然他生于此, 長于此,已二十多載。
但他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座宮殿的一梁一椽、一磚一瓦。
從未見過它凋零一堆黢黑廢墟的門楣, 與錯落其上的百工匠、釘頭磷磷。
就算此刻, 再一次站在朱雀門下,他也記不清這座門曾經的恢弘壯麗,亦不記得它有這般高大。
他從來都是踐足踏門上居高臨下之人, 這是第一遭仰它。
有些事,越居高臨下越不容易看分明。
從底下仰,方能見它本來模樣。
這般看, 連一向被他當家室的未央宮也陌生至極, 遠顯的宮墻樓闕, 繁疊層繞,翳然云間,不知所藏,不知所向。
他環顧一遭,被朱雀門龐然影投幽水似明澈深黑的眼眸里,似有所、有些,嚨也微微滾。
數過三息, 視線再落下來時,看到衛尉手握著腰邊刀, 站了起來。
齊凌著他, 神有些失。
被這樣的神注視下,衛尉覺難以呼吸,抑幾次間抖,方緩緩吐字。
“……奉皇后殿下諭, 桂宮黨尋得與先帝貌相似之人, 挾之控天下。”
齊凌怔了怔, 忍不住笑問:“卿不認得朕了?先帝擢你為衛尉時,還讓你執禮于朕,你都忘了?”
衛尉渾劇震。
他已在任十載,在先帝永安十年,張氏之后,接替端懿皇太后母族的張騰接替此職。
永安十二年,先帝歿,衛尉持宮,保證皇太子順利繼承大統,因先帝早就令,讓他臣事東宮。
但這件事只有他、先帝孝簡皇帝、當時的太子齊凌知道,再無第四人。
此刻齊凌明晃晃昭之于口,宣告他的托詞就是一句謊言。
衛尉自然第一眼便認得出齊凌,但他還是撒謊了。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齊元襄掌軍權,自己手中沒有多兵馬,不得不顧盼家里妻兒老小。
他亦深知兵,知道皇帝此行兇險,雖認出他,也不敢貿然說出口。
齊凌自然知道他在猶豫什麼,斷喝一聲,他大名:“你看清楚,我在此,若非此行必克,勝局在握,豈會親犯?”
此語有振聾發聵之效,衛尉果然立時變臉。
是了,君子不立于圍墻之下,天子親至,定是勝券在握。
這些日子皇后從不管事,齊元襄總攝百揆,恣權擅專,任進黜,專納心腹,黨朋橫行,未央宮多有怨言,常懷念“先帝”在時賞罰分明。
倘若“先帝”就在眼前,宮里是否也有反叛應者?
他一只眼睛半盲,在猶豫時習慣扯著眼角,面頰也抖著,一滴冷汗滾落。
雙抿著,薄薄舌之間懸生死,難啟一言。
眼看他還是存在觀之心,齊凌后的趙睿小聲在他耳后提醒:“陛下,時間不多。”
軍機約莫只有一刻鐘——從敵軍探到他們意圖攻朱雀門,到組織兵力形規模反抗最快的時間,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在這一刻鐘,起碼要拿下宣明殿,解除齊元襄統領軍的權力。
因為羽林軍不到三千人,北軍孤懸城外,城宣明軍還有至四萬人,敵眾我寡。
羽林軍雖然強悍,致命的弱點是人,且沒有攻城重械。
朱雀門固然整損毀,但向里還有三重門,修筑之初為了宮城的安全,門與門之間設大量間隙可以設伏屯兵,要攻難如登天——故此,朱雀門才會為皇令出、代表皇權威儀的大門。
歸結底,就算此時朱雀門正在修繕有機可乘,放出煙霧彈讓宣明軍奔忙于諸門之間也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但率三千人快速攻未央宮也難于登天。
并且,此戰必須讓齊凌親冒矢石,以他現在的狀況,只需中一流矢,則滿盤皆輸。
宮之兇險,遠超過出城。
無論前謀士如何推演此戰,都是十算九失。
然而多人苦苦勸諫,都不能阻擋齊凌的決心。
拍板定策那日,他竹在,雙目映照燈盞,火焰灼灼:“我在未央宮,還有一支伏兵。”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工匠們都已經藏進了門樓的罅隙里,衛士將眼覷著外。
衛尉已經開始慌,扶在腰間刀柄的手不住抖。
他側副將和一個司馬,手也握在了佩刀上。
羽林軍甲士放下沉重的盾,塵沙四起。
任何一點響都會像火星投干柴,演變戰火燒起。
劍拔弩張之際,齊凌面不耐煩,夾了一下下的馬,那匹烈鬃昂首的玄馬抬起一只足猛地挫地,鐵蹄一聲敲磚石便敲在所有人心間,馬噴鼻息,徑自向前,閑步如臨家門。
趙睿被他隨心所的行嚇得肝膽皆渾繃,抓手中的弓張滿,一弓架三箭,細細一得要崩斷,瞄向門下,以為威懾。
衛尉也不料有此變,反應慢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來不及做出任何部署,已被陡然頗至眼前的黑影罩,而后領被狠狠扯住,被一大力拽拎起來。
齊凌手抓他,力道幾乎要將他這個八尺大漢直摜起,眼眸一錯不錯,死死盯著他。
“適才隔得太遠,卿眼拙也可恕,這下,看清楚了?”
這只手清瘦但有力,攥著他的,像攥著他的命。
這張臉,宇多年,積威深重。
衛尉心如擂鼓,汗流周,幾乎無反擊之力,手也放開了腰側的刀:“看……看清楚了。”
齊凌再問:“我是誰?”
衛尉闔了闔眼:“陛下。”
他這一聲不高不低,恰能讓周遭的兵將都聽到,話音落地,紛紛釋刀放弓,嘩啦啦一片解兵的聲音,弓弦松弛,刀戟伏倒,鐵甲頓地,門上門下將士都傾跪倒。
齊凌方才松手將他放開。
“帶路。”
“……諾!”
既已下了決定,衛尉猛一咬牙,面上一掃疑,猛地翻上馬,持戟在前,命衛士移開門前攔馬的搊蹄。
朱雀門還未修繕好,搊蹄木架之后便可行馬,排闥直,向復見未央重門飛檐,軍隊自下掠過漆黑燒焦的骨架,殘敗門扉巍峨巨影與玄甲黑旗相錯相融,像涌黝黑的涌,地面微微震。
此時的宣明殿,百似有所,大都覺察今日大典非同尋常,等候良久,眼看吉時將過,皇后卻還未攜太子出現,掌管軍的齊元襄也消失無蹤,只有臨淄國丞相孟嘉言等還在。
須臾,竟有幾個守衛過來將殿門從外關上了,眾人再也難持靜穆莊重,拍門不應,向殿監宮娥詢問,也個個似木胎泥偶似的,一問搖頭三不知,殿公卿登時沸湯似嘩然議作一片。
皇帝帶著羽林軍闖朱雀門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大將軍齊元襄和衛將軍李弈。
兩人聽聞的第一反應都是驚詫。
李弈的第一判斷是“不可能”,恐怕是敵軍故布疑云,下令再探。
探得屬實之后,他眉心深深皺起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堂堂一朝天子,為何放著生路不走,偏要劍走偏鋒走死路。
以他對齊凌用兵的了解,此人雖然看似年輕氣盛,但行事往往能克抑本,浮躁表象都藏著老辣謀算,他其實向來以穩妥為先——剿滅燕王能拖半年,生生耗死燕國才揮兵直上;面向匈奴的作戰也是盤桓多年,備戰數載有了八把握才真正發起反擊。
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在社稷傾危攸關生死最要的關頭,將自己放到九死一生的境地里?
這樣置之死地求生的行事風格,乖張詭異、豁出命不要、孤注一擲……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李弈下意識不快,目里云繚繞,下心中起伏波瀾,將手負到后,五指收覆握沉甸甸的竹片報。
下了兩道軍令。
“嚴守北辰、天狩門,謹防北軍里應外合趁機攻城。”
“派弓|弩手,馳援朱雀門。”
……
“他瘋了不?他當初墜馬時,是摔著腦子吧?”
另一,齊元襄愕然過后,笑意在嚨里翻滾,滾溢出聲,眉飛舞,難掩激神,連聲好:“好,好,好,這日太子殿下登基,真是天送大禮。給他的棺槨也備在未央宮里了,剛好送進去。傳令,準備的五千弩手,盡數屯向朱雀門!得賊首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安排過軍,他才意識到皇后和太子還沒有從椒房殿里出來,一會兒侍出來說殿下憔悴、脂不能著、妝還需片刻,一會兒又是太子殿下哭鬧不肯穿,前前后后,竟已讓他在外空候了將近一個時辰,磨得良辰將過,齊元襄耐心也幾乎耗盡,怒火逐漸燒上來。
他眼中戾一掠,攬袍登階,疾步走到閉的殿門口。
門前太監倉惶,巍巍的提醒:“將軍留步,殿下在更……”
齊元襄深吸一口氣,駐足門前,沉沉向里喚:“催促殿下快一些,算好的吉時,莫讓公卿百空等。”
本以為還有一番拖延,不了門里立刻就有了靜。
一影靠近,門吱呀一聲向里打開了。
殿里暗沉沉,焚過香,殘留脂和瑞腦的味道,甜膩消沉,浮著巫山的云、漾著云澤的霧,空濛黯淡。
門口站著朱晏亭,濃妝華服,玉間彩錦斑斕,綠云上金冷珠翠,那華服在鼎上熏過,游芳澤,遍生香……饒是這些時日已多見過,齊元襄仍舊懾于的今日的華艷嫵,一眼便得心中一窒,不知置何。
若不是面蒼白,神驚惶。
若不是依依無所靠,像風中細柳,目里帶淚。
若不是那雙噙芳擷華、可眾生的朱被凄涼的淚水浸過,愴然開啟,說出了一句聞之腦中轟然,心驚膽的話。
“我兒不見了。”
……
朝已攀升到宮墻的上方,斜斜懸掛,約莫是隅中時。
朱雀門有還有三重門,分別為:昭、暉章、升,三門之間墻高地曠,可設下大量伏兵。
昭門由衛尉接管,但暉章、升兩門司馬都是齊元襄帶來的臨淄國嫡系將領。衛尉雖名義上掌管宮,卻因有齊元襄這個“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在,諸區廬調兵權都被收走,實際控制的兵力極有限,也被排除在未央宮的核心守衛圈之外。
朱雀門下究竟是何況,暉章、升兩門司馬尚未知。暉章門司馬聽見前方喧嚷鼓鳴,叮叮有兵之聲,而后便見衛尉攜輕騎幾騎,迅速朝門里奔來,大敵軍攻,昭門失守,讓他速速開門,有要軍要報大將軍。
暉章門司馬不疑有他,當即開門放他,正待細詢,卻不料衛尉方與他打了照面,驀地擎出腰里佩刀,冷一閃而過,響起甲裂之聲,濃稠滾的一注熱噴濺而出,已將司馬斬殺當場。
主將一失,門即刻做一團。門下,羽林軍已至。
衛尉拎著那司馬的首級,如鵠一躍,跳上傳令臺上,敲起鳴金之聲。
大喝道:“天子尚在,齊元襄委任佞,圍守宮闕,外托宿衛,矯皇后之詔,挾太子自立,行篡逆之實。我等開門迎圣駕回宮,此時擱兵,出無問,既往不咎,再持刀頑抗者,視與叛賊同罪,當夷三族!”
主將亡,衛尉以九卿之威重,打出除佞迎圣駕的旗號,守軍軍心頓失,面面相覷,爭先釋兵。
利用了衛尉陣前反叛和門門外消息不對等,暉章門幾乎沒用多久便兵不刃、不戰而得,羽林軍與衛尉手底下的兩三百人過二門稍集,并為一軍,約莫就在消息剛剛傳到齊元襄和李弈時,兵馬已攻至最后一重門——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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