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 雨住。

　雨澆熄了長安幾火，生起黑的煙。一些高樓坍了, 廢墟砸到街巷。雨后渠里的水奔涌疾流, 轟轟如雷打之聲。

　殘旗掠高墻，奔馬過幽巷。

　往日商賈行人絡繹不絕的街衢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門窗閉。這座曾經日夜喧囂、坐擁二十萬戶的天下第一城, 此時如死域一樣寂靜，仿佛幾十萬人都藏到了地底的隙、城墻孔里，連呼吸聲也聽聞不見。

　為最大限度阻絕桂宮天子尚在的消息, 宣明軍已下行人令, 讓整個長安靜默下來——要求庶民不得離家, 不執令擅行視作反賊，撞見一律梟首。

　此刻，北辰門周遭只有一在喧鬧，就是門樓。

　整個門樓都在震。

　長安城的援軍，在源源不絕的往這里趕。

　齊元襄下了死命令，今日日落之前，一定要拿回被太子傅公孫行奪走的北辰門。

　……

　“飄風不終朝, 驟雨不終日。”

　朱晏亭在梳妝，鸞刀給捧藥湯來, 聽見低著頭, 輕輕喃了一句。

　腳步一頓，旋即放輕足音，靠近后屏息俯，恐驚醒了什麼似的, 輕聲問：“殿下今日可覺得松快些了？”

　朱晏亭被忽然接近唬得雙肩一, 神淡漠地, 看了看，再看了看藥：“我沒病，為什麼要吃藥？”

　鸞刀奉藥給，殷切著：“這些都是靜心安神的藥，殿下前幾日驚了，喝幾天藥就能好了。”

　朱晏亭用手輕輕別開，語氣強：“孤沒病，不喝。”

　“求殿下喝一口。”鸞刀聲音一哽，眼淚如注的流下來：“求殿下……求殿下一定要好起來，你不好起來，我們怎麼辦？”

　最終那碗藥還是打翻在了地上，朱晏亭執拗起來時，竟將這幾日瘦了不形銷骨立的鸞刀攘翻在地，藥水也潑了一。

　朱晏亭站起來，鸞刀拽住角還想說什麼，卻仿佛不認識，垂目一掃，命人扯開的手，在宮婢太監的簇擁下離開了。

　外面墜著輕飄飄的雨，未央前殿被千樹萬樹的燈照亮。

　外頭烽火還在燒，未央宮卻依就擁攬著風雅的禮樂和平靜，袞袞公卿佩綬帶玉，行止氣度波瀾不興，不疾不徐。

　未央前殿，芬芳白煙從鼎中噴出，濃烈奪人的腦麝香味殿宇。

　明燈高照的龍椅上，著華貴謁廟服，抱著太子的皇后像一個致的偶人。

　只有在膝蓋上雙手雙腳掙的小太子，有那麼一點生氣。

　雖然太子這麼小，口中尚咿呀不語，但在風雨飄搖人心惶惶的時節，依舊了定海神針。

　此前熒飄搖、謠妖異、天子將近一個月未曾面，朝野人心不定，故齊元襄所舉“天子喪，尚書臺群閹黨為禍，栽贓丞相，舉兵意圖謀反”的旗號一舉，百竟附。

　朝會時，鄭沅看見朱晏亭，生生打了個冷戰。

　他沒料到此生還能再次看到這個人——曾圖窮匕見你死我活，卻還要俯首對稱臣。只因，他此刻不過是依附在齊元襄之下的一風雨飄搖朝夕不保的草。

　鄭沅恨得眼睛充，卻只能深深著頭，在大殿無所不至的明中，把臉藏進影里，像雨打過的鵪鶉。

　齊元襄意態自若，比起喪家犬一樣蜷在他羽翼下求得庇護的丞相，他才是實際局面的掌控者，一朝得意大權在握，華服冠顧盼神飛。

　先是宣了封賞的旨意，安人心。

　所有封的人都朝著皇后和太子叩拜。

　接著是丞相鄭沅、太尉蔣旭、大將軍齊元襄等聯名勸進，說先皇猝崩，未留下詔，趙睿、謝誼、公孫行、曹舒等前衛和群閹黨控“尚書臺”，盤踞桂宮威脅社稷，撾殺忠良，染指重，至長安，民不聊生，請太子先登基，以穩人心，再行發喪。

　回答他們的，是太子獨屬于孩的，又圓又大又清澈的一雙眼睛，滴溜溜著齊元襄武冠上的彩雉。

　他長手，朱晏亭的胳膊按上了他肚皮，在膝頭。

　太子“嗚呀——”一聲。

　而皇后已經恍如一個假人，從加封員、置罪人，到齊元襄瘋狂的斂權，一直一言不發，只是偶而微笑頷首。這也是齊元襄囑咐的：什麼也不要做，只需閉和點頭。

　勸進的高還在對著他侃侃而談，似乎誰也不覺得這這一幕荒誕。

　就在這一幕快要演完時，一聲巨響忽然傳來。

　接著便是一個衛士飛奔進來報訊：桂宮黨已經攻破北闕！

　一言如雷霆天，驚破了諸卿的面，低語喧囂伴隨各種流言如飛，齊元襄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當即罷了朝會，讓喧喧嚷嚷的諸公偏殿休息。

　有人膽小，稱病歸家，都被刀戟所攔。

　齊元襄急調兵，但現在重兵都安排在北辰門——因為北辰門在今日凌晨被太子仆公孫行帶兵拿下，必須立即拿回，就算不能拿回也要將軍擁上去阻攔皇帝，否則北辰通道一開，“困龍”大計將毀于一旦。

　他大怒喝問：“是誰在攻打北辰門？為何還拿不下來？”

　回答的人看了一眼上座始終未發一言的皇后。

　又看一眼他。

　“是假節、侍中、都督關中，朱恂。”

　……

　長安北辰之門，譬如“北辰”巍峨拱帝居，高云霄，夯土厚重，尖刀劈上去都只是淺淺白印。

　宣明軍雖刀甲足備，但軍士多取自囚徒、未經練、不陣法，如蠅擁蟻行，遇上訓練有素又先占領門樓的北軍，不堪一擊，節節敗退，還丟失了許多軍械。

　距離日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北辰門依舊苦攻不下。

　加急的軍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辭更加嚴厲。

　領軍攻門的正是皇后的伯父朱恂。

　十八個時辰以前，朱恂臨危命，任司隸校尉，專命擊斷。

　六個時辰前，新任大將軍齊元襄開府治事，都督中外諸軍事，收回了司隸校尉、專命擊斷的職位，奪去了長安諸門的控制權，授中軍校尉。

　大約是無人可用，四個時辰以前，齊元襄又以皇后之手下懿旨，授他假節、侍中、都督關中之要職，命他帶兵拿回北辰門。

　朱恂十幾個時辰沒有閉眼，兩度臨危命，幾經職改易，兒子朱靈又生死不知，已是心枯神槁，武冠不簪，雙目紅，不人形。

　眼見北辰門苦攻不下，便將督軍的太子傅公孫行全家綁到了陣前。

　公孫行在長安的家中老小共有三十二人，其老父蒼頭皚皚在最前，隨其后便是妻子 ，十五歲的兒子，五歲的兒……

　朱恂威脅說，天黑之前，公孫行倘若不從北辰門撤軍，三十二顆頭顱，將盡數掛上城樓。

　他暫止攻勢，將軍隊撤到“北二十街”之后，以麻布泥袋、木柵欄等筑簡易防工事，暫時休整，清點傷亡。

　此刻天的還雨，狂風撲得旗裹在竿帷上。

　不多時，公孫行出現在了城樓上，請求見老父一面。

　朱恂將人押了過去。

　公孫行見就在城樓上撲通跪了下來，泣道：“父親，兒不孝。早知有今日，兒寧可不來長安，在淮老家，還有桑麻之樂，可侍奉老父，頤養天年。如今，父親先去，兒……匡助天子挽回社稷，滌清軍，必伏劍自刎，以報骨之恩。”說著，頭到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然后，竟從袖中取出一帶白麻，束到頭頂，宛如其父已亡。

　起拔劍對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宮，你還在這里供臨淄叛軍驅策，你不忠不義，助紂為，將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頭滾滾，來自必償你族尸骨不存！就從——”

　說話時，幾個人簇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押到城樓上來，按他跪下。

　“你兒朱靈開始吧。”

　朱恂渾巨震，方寸大，面灰死，眼睜得要裂出來，一口腥甜涌“且……”

　公孫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殺子決裂，還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后給你一個機會。”

　兩軍之間，朱恂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他竟然猶豫了。

　朱恂的猶豫在兩軍會談之中是大忌。

　軍中如投石一般響起輕微的喧聲，士氣眼可見的消解，副將以手拽朱恂之，含了三聲“明公”，后者卻還是一言不發。

　朱恂在想，未央宮此時不是皇后掌權，而是齊元襄，齊元襄對他有猜忌，一度剝奪他的職，此時又扔他來奪最艱險的北辰門，讓自己的部族都去干“制高、掠富戶、積軍資”這種差，還揚言日落之前不見攻下就要依照軍法殺了他。

　倘若公孫行說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宮是偽朝……

　那麼……此時轉投……

　就在這時，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轉過頭，一張眉眼冷峻的面龐映眼簾。

　“李……”他嗓子才出一個字，那手改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這只手狠攫了一下，劇烈一。

　這才如夢初醒：齊元襄是他放進來的，長安十二門是他關的，武庫是他去攻打的，此時轉投也是必死無疑。

　“將軍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將他肩頭抓出的褶皺又抹平了，天稍霽，暮籠在他疤痕橫覆的面上：“將軍請把令符給在下……河東劉懷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軍令。”

　朱恂認出了這就是皇后舊部李弈，他見過他布恭謹模樣、冠服簪纓模樣，卻從未見他穿上甲胄，乍一見，便覺一寒氣森森人。他想問他怎麼跑出來的，轉念一想，長安已經這樣了。倒不如問他怎麼活下來的，又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姓名。

　李弈十九歲斬頻王大將名震天下，沉寂多年后，又傳聞在北方叛中親自斬殺“戰神”老燕王，再度一鳴驚人。其用兵之法鬼神莫測，即便朱恂不甚知兵，也能判斷他的將才放眼此時長安當真難尋敵手。

　此時，他已別無他法，只能將所有希都寄托與他。

　朱恂當即暫罷與公孫行的談判，將其家人押回營，又總齊軍列，稱世擢軍不拘小節，以都督關中之名，封賬下主簿河東人劉懷章為威將軍，授符印，主持攻打北辰門事宜。

　“劉懷章”此名雖聞所未聞，但大敵重任當前，這只軍隊又是一支刑徒為主的軍，本就互不相，諸將魚龍混雜，各懷心思，竟無人有疑。

　此時，距離日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李弈接管軍隊后，下了兩道令。

　其一，拿到公孫行所率領的長安八部校尉副將以上所有將領的名單，縛其家人親族臨陣。

　其二，選出軍之中原屬南北軍、緹騎等正規衛隊的軍士，擢出五百人為銳隊，發出先登賞萬金的聞所未聞之重賞，足矢足兵，刑徒庶民混合的部旅后撤，修筑工事、搬運攀城梯等。

　天已然微昏，北辰門上下，戈矛竦立。

　李弈將五百人伏下，藏匿進“北二十街”的巷道里，長安城北庶民所居的巷道了極好的匿之所。

　被束來的北軍將領親族有幾百人，其中男慘喚、嬰兒啼哭、老人暈厥，靜此起彼伏。這些人出現的時候，城樓上的氣氛陡然變得不安躁來。

　公孫行聽到異，再來時，面上驟然改。

　“公孫將軍，你不是要匡助天子，盡忠忘己，當個英雄嗎？”一道影，將他目牽扯。是個魁梧大將，面目黢黑，如昆侖奴，又畫紋掩蓋傷疤，似繡面獠子，一雙眼眸寒森森的，似野的眼眸。對著他咧一笑。

　“想當英雄，又打不開北辰通道，很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