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如草芥, 天地之蜉蝣,滄海之漂萍。
莊嚴宏大的皇宮像張著獠牙巨齒的猛, 個人的恨、喜惡、榮辱、悲歡、恐懼、希冀都微不足道, 輕易便被它以權力和人群賦予的刀鋒和劍刃干脆利落割一條輕飄飄的帶,從一個人的口流出,踩另一個人的鞋底。
燈火被撞翻了幾架, 燈油將人倒,流的多了也會黏膩的淌過足底,宮娥太監四散奔逃跌跌撞撞, 尖此起彼伏, 腥味夾雜著宮殿里威嚴肅穆的焚香——這是已在這里發生了千百遍的、使人厭倦的戲碼。
在這一刻, 朱晏亭忽然意識到,押上命的賭局不過如此。
在這,人命一文不值。
這麼多人被迫綁架到這艘名為至高權力的大船上,被巨裹挾,輕而易舉的托起,又不費吹灰之力地碾為浮沫,完全沒有選擇的機會。
君王的影子影影綽綽還在帷幕之后, 坐在帷幕之前,有衛士高喊護駕, 重重刀戟作的門阻擋在面前, 還是浸向了織金綴蓮的鞋和裾,小黃門說“有叛賊作,殿下撤到側殿避一避風頭”,卻一也不。
“孤往何去?”道:“天子在孤后, 為人婦、為人臣, 豈有半寸退卻容之境。”
一句話, 將滿殿的震得靜了一靜。
即便滿殿的燈火已經七零八落,通天巨帷周遭的蟠龍纏柱燈還烈烈燃燒著,照鮫綃似雪幕,背后男子肅然端坐,寶冠華服,十二旒珠似滴,也不。
皇后的座堪堪在幕布之前,面對軍“矯詔”的指控神自若,已經染到上,卻凜然未有毫懼,有恃無恐至此,不得不讓殺進來的叛軍心中猛沉——
莫非,天子還沒有晏駕,真的就在后。
遲疑的是幾個羽林軍裝扮的人,還有量稍短小、手里拿著宿衛兵的太監。
殿外哄哄,聲忽而是:“宮車晏駕”,忽而是“太子殿下何在”。
朱晏亭聞見,嘲笑:“未足兩歲的娃娃,且聽他應你。”
威猶在,又如此鎮定,令護駕的衛士信心大增,叛軍嘀咕的人也越來越多。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個聲音,中氣不足,沙啞破敗,是撕著嗓子喊出來的——
“既然陛下還在,為何桂宮大,陛下不面,一聲也未吭?”
朱晏亭沒想到是他,怔了一怔。
唯知那日齊凌遇刺恒王齊漸也在,卻不知他竟然一直逗留在前。如今乍然發難,刺了措手不及。
只是驚駭了一瞬,如蝶翅的眼睫又覆下,笑道。
“恒王殿下既然來了,何不進來說話。”
齊漸冷笑道:“我不與擾社稷、顛覆乾坤、牝司晨的禍水逆賊多費口舌,你險害我齊家江山,你罪孽罄竹難書,罪當萬死!來啊,休與廢話,殺了妖后!提人頭賞萬金。”
雖然重賞,但叛軍仍舊遲疑。
這些人大多是監攛掇來的羽林軍和衛士,臨時糾集,有的是太監私、有的被哄騙來勤王討逆、有的則是存心攪混水撈好,然而誰也沒有真的看到大行皇帝。
故而面對渾然無懼的皇后心起遲疑,猶疑不敢進。
“再不殺,要等著朱氏領北軍八校來斬了你們嗎?上!給我上啊!宰了叛賊毒婦,拿下尚符璽郎,拿虎符,拿玉璽!”
喊得聲嘶力竭,肝膽俱裂。
然而響應者稀稀拉拉,在皇后畔的衛士刀前不堪一擊。
朱晏亭等了良久,冷笑,大聲叱問道:“齊漸,究竟是誰在危害社稷禍江山?你親哥哥在這里,你不敢進來看一眼嗎?”
跟隨齊漸的中常侍周清道:“殿下,此際社稷傾危,臣民所、蒼生所系皆于殿下一,正是挽狂瀾于萬一時。叛賊厲荏,實際是風中殘燭,墟上星火,已無所依憑。殿下此時應疾手刃賊婦,以安諸軍,拿到符璽,誅殺黨,以臣民。”
這話,徹底把齊漸拱上了炭火。
言下之意,誅殺一國之母這樣賣命的活,于于理,都應該是他帶頭干。
說罷,還用手在他背脊上叩了一下。
齊漸當即往前一個踉蹌,抬起頭正對上明正殿諸門上雕繪的天地泰一諸神像。泰一神足有兩丈高,金線紋就,巍然俯瞰,長目對著他。
齊漸打了個寒,足下如飄,不知是周清攙扶還是自己行走,一步一步,緩緩了此刻流河、地獄一般的明殿。
他需把力氣都沉到足底,才能免于被燈油織的黏倒。
他們為了方便選擇了太落山起事,此刻天已暗,殿里燈很暗,還有些燭火半倒壁上,不住的閃,肢散落一地,他被絆了一下,立刻拔出了刀。
就在此時,穿過刀戟的門,穿過皇后的座,看到了幕后輕輕淺淺的人影。
那本應該于此刻的他是索命的修羅鬼影,卻讓他十分詭異地生出了心安,讓他幾乎忘了自己所作所為是在叛。他不住聲的喚:“皇兄?”
影子就在那里,無人相應。
“你胡說。”
他將刀指向朱晏亭,渾都抑制不住的大幅抖,本就明滅不定的燭火更是極速跳躍在刀口:“這不是我皇兄,皇兄如果在,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皇兄尸骨未寒,太子呱呱襁褓中,你就作了個傀儡在此,仗著這麼個傀儡奪權、弄權、殺人。我齊家做錯最大的事,就是有了你外祖母,再有了你,朱晏亭!你怎麼不引頸就死。”
朱晏亭沒有立即答話,因打量齊漸了神。
如不是嗓音相似,不敢相信這個枯瘦如柴眼窩深陷的、像從地上斷裂的四肢里撿起來的、銷形鬼態之人是齊漸——那個的丈夫曾經寵無加、寵了金尊玉貴小郎君的恒王。
上一次見他,還是太子沒出生的時候。
那時候齊凌攜他的弟弟來上林苑迎回宮,飛鷹走馬,輕蹄捕鹿。
王韞素悄悄和抱怨說:“恒王殿下姿矯容,可惜放誕無禮!”
他在宴席上分鹿,一語破與皇帝之間曖昧濃麗的。
“陛下所言,禮賢下士,周公著三吐哺之禮果然上策?臣也好回去學用。”
朝朝,往昔之日。
“你說話!”齊漸舉刀指著他,雙目突出似將裂,顴骨高聳,頰面凹陷,衫掛在上,袖子空兜著風。
朱晏亭朱微啟,笑了。
抬起手,竟示意還擋在前的刀門讓開一個口。
“ 你連自己兄長的影都認不出來了嗎?不信,你進來看。”
……
車騎都尉師廣和太子洗馬鄭延志攻東司馬門,抵達未央宮東北區廬之境時,鄭沅正在四周圍困手下反叛的山窮水盡境地中。見鄭延志等,如見神佛,激得滿面紅漲,大喊三聲“來了。”
鄭延志問:“叔父,家中已被司隸校尉朱恂帶人圍困,一家老小命在旦夕,當如何是好?”
鄭沅抱著援軍一皮袋水痛飲,飲罷,頭也不回往朱雀門去。
車騎都尉師廣說:“丞相,當務之急要散步宮車晏駕的消息,然后攻桂宮,拿到符璽,南北兩軍自可風而定,為何不進反退?”
鄭沅囁嚅,一句“我兒在那里”沒有說出口,只道:“用得著什麼符璽,詔令都由朱雀門出,只要拿下朱雀門,頒布什麼詔令由我說了算。”
引兵向南行。
一眾約千人,攻向朱雀門。
衛尉送去桂宮的消息遲遲沒有回應,心存疑。自忖朱雀門毀,他當首責必無善終,死戰何益?半是厭戰半是示好的退守廣安門。
鄭沅來到這一片廢墟,問:“我兒呢?”
冷冷清清,遍地殘墟。
他步履蹣跚,邊走邊顧,復問:“我兒呢?無傷呢?”
最終是師廣押來一個被虜下來的衛士,幾番拷打,那人抖著手指向原燒焦的卷曲尸。
“今日炎熱……司馬,司馬門下納涼,火起的太快,不知是哪一……”
鄭沅面上的,像被牽著的一走,越來越白,也退了,泛起青烏,兀自搖頭退步“這不可能。”
將虜下來的衛士挨個看,急聲著“兒,兒,我兒。”
他一遍一遍、翻來覆去找,鄭延志等雖心里焦急,也不敢打攪。
鄭沅越找腳步越快,越焦急,足下越凌,踩絆著焦炭木墟,眼眶也原來越紅,泣著喚。
活人翻不見,只得去翻死人。
最終在靠近朱雀門下看到一在大椽底下,已燒的面目全非的尸。那尸首腰間掛著一個銀亮的酒壺,去上面的炭,出銀亮的底,雕了一個胖熊首,正是鄭無傷常用的小酒壺。
他跪倒在地,撕開領口,撕開口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
太西沉,冷月如霜,月溫過燒毀的廢墟。
在月純白如雪的照耀下,恍然間朱雀門的斷壁殘垣似還沒有燒毀那樣屹立在龍首山底,但一切已經沒有機會再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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