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驗過喪母之痛的痛徹心扉, 才會一時不忍,著即將臨盆的, 來安了重創的君王。
還記得的母親過世的時日, 那是先帝永安十二年的春天,三月,那時十五歲。
章華滿垂柳, 雨霧滿城。
母親將那些旨給,對說,這件事爹爹也不能說。
溫鬢發, 被病痛折磨的蒼白的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吾兒當貴為國母, 而有天下, 不要哀泣,逝者不惜……李弈教你騎的時候,不是同你說過嗎,要舍棄一切,輕裝上陣。”
朱晏亭哭泣著問:“母親……國除……那丞相、李郎他們怎麼辦啊?”
齊睠沒有回答。
隨著的溘然長逝,章華國一夜崩塌,仆役從丹鸞臺逃竄, 朝臣從王宮出來,武庫大敞, 軍隊解散, 敢喧嘩就地砍頭,大隊大隊的人馬來了又去,宣讀各種各樣的文書。
守在母親靈前那幾日,淚水像永遠也干不了, 抱著一隅靈位, 逃避后兵荒馬、天崩地裂。
立一國, 筑墻基,起園囿,榮百姓,與安居,需要無數個朝朝暮暮。
毀一國,不過一長史,攜一卷圣旨,帶一隊兵馬,數日之間。
幾天時間,就地解兵,束若賊寇,各發原籍。
不過半年,章華再無毫痕跡,輕輕抹平,仿若從未存在。
從沒有過王宮朝賀歡慶喧天。
從沒有過兵戎十萬傲視天下。
從沒有過云夢澤里的丹鸞臺。
看清父親的卑劣之后,親手燒毀了丹鸞臺,帶著最后的部眾,去投奔滅國的天子,做他的皇后。
在這一刻,朱晏亭的擁抱的夫郎,腹孩子的父親,卻伴隨著心底深深的揪痛。
老燕王死之前的話自然傳了朱晏亭的耳朵,但并不是通過李弈,在場有太多軍士聽到這一角被撕開的不堪往事,輕而易舉就在軍中廣為流傳。
這是兵敗自盡老燕王最后的詛咒。
不僅僅是說給聽的,更是說給皇帝聽的,一句一刀兩刃誅心之話。
在皇帝的長子即將降臨前夕。
提醒,對不起整個章華國。
提醒皇帝,枕邊人也不過是個投降了的諸侯王之后。
可在這個境地里,還是忍不住前來安他,使人如何不傷,使人如何不痛。
……
就在皇帝從景陵回來的第三天,朱晏亭聽到了一點的消息。
這消息雖只有一鱗半爪,聽不真切,卻如無聲聽驚雷。
是從大鴻臚的屬行人周臺那里聽來的。
朱晏亭之前帶兵封城的時候,首當其沖便是王館,也因此通了一點王館的竅,手下結識了這大鴻臚的周臺。
周臺說,此前陛下下旨,一共封了三個王館。
一再確認,確實是三個,不是兩個。
燕王造反,王館早就封了,齊茂被斬。
吳王造反,拋妻棄子叛逃匈奴,娶匈奴,在長安的妻兒舅家被滿門抄斬,也封了。
另外一個卻是?
再問,便連周臺都不知道了。
現在諸王館是整個長安戒備最嚴的地方,圍王館的是趙睿帶的羽林軍。
這支前衛隊就算在個個自矜的軍之中,也是其他人仰止的存在,休想探聽到一點消息。
周臺是大鴻臚掌管王館諸務的,總有些事繞不過他,因此才傳出一點消息來。
封了王館,一定是哪個王又反了,至是皇帝認定他反了。
這個人是誰就很重要,是判斷當下局勢的第一要沖。
至是現在,不起一場大戰再耗了。
吳王去了匈奴以后,邊境挑釁一直不休。
有如此強大的戎族北方虎視眈眈,朝廷再如此車戰下去,即便先祖留下國力如山,也會被一點一點耗空,到時候民疲兵憊,后果不堪設想。
椒房殿,金屏風仍立在那里,玉田千頃似的白絹上有大片騰飛的鸞紋繡,至角落展出金鑄的華麗羽。
朱晏亭盯著那羽,神思冥冥的想了半日。
鸞刀還在與低聲的說掏心話。
“舞長公主那是太后的嫡,陛下同胞妹妹,本都在說要嫁哪個侯爵的,許配李將軍那是天恩浩,他是犯了什麼倔驢脾氣?當眾頂撞?”
“李弈……當初平公和王安幾乎整死他,他也半點不會迎奉,寧愿就死。他不畏死,所以不怕得罪陛下。”
“他難道不知道這是多人削減腦袋都想要的機會?他就算不為自己想,難道不為殿下想?還是他心里還有癡心妄想?”
朱晏亭怔了怔:“癡心妄想?”
鸞刀嘆道:“章華李郎心慕誰,是連王夫人那等心不存幾事的人都看出來的事。李將軍一片癡心總在殿下上,這次公主也瞧不上,殿下難道就不怕皇上猜忌嗎?”
腦海中浮現宴中齊凌的神,后知后覺這件事的另一重深意。
中一時如浮云陣陣,霧靄深深,不知所思所想。
朱晏亭慢慢道:“李將軍為我母出生死……說到底是我家對不起他……我豈忍他再為我為難。”
鸞刀抓住的手,輕聲道:“但這樁婚事,誰都能反對,殿下不能反對。”
朱晏亭抬著眼,靜靜看著。
“殿下反對,我知道殿下是有愧于李將軍和長公主部眾,不忍他為難。然而旁人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朱晏亭目回避閃爍了一瞬,沒有回答。
想著那晚的宴會,想到齊凌忽然低落的緒,趙睿獻勇士使他展,忽然似一寒氣倒灌到頭頂,打了個激靈。
扶著幾案站起來,問“太后的葬禮,豫章王是不是要來長安送葬?”
鸞刀懵了一下,點點頭。
“一定要的。這是孝儀,何況豫章王后謝掩都是先太后養大的。”
“那豫章王回去了嗎?”
“這……奴派人去打聽打聽。”
這一聽,探來的消息如渾濁的水,誰也不知道豫章王究竟回沒回去,現在還沒到豫章,但是據說因為悲痛過度生病,不知在景陵邑還是在長安,越聽越玄乎。
朱晏亭卻一下子醍醐灌頂,都明白了。
豫章王后叛時出城,豫章王此前和燕王相約起事幾乎已經是昭彰無疑,豫章必反。
皇帝絕對饒不過豫章王,收拾了燕王,第一個就是要拿他開刀。
他們就像是兩只盤踞的虎,都在等著對方發難。
目前雖然尚云重重、卻似乎勝負已經分定。
皇帝沒有調公,避免再一場兵災耗損,以最小的影響鎮豫章王。
豫章王可能想到了,卻更多的可能沒有想到——
齊凌會在自己親生母親的葬禮上
對前來吊唁送葬的親叔叔發難!
平心而論,如此誅豫章王是上上策,然而母親葬禮之上對孝行之親使霹靂手段終究不詳。
即便是帝王之家,這也太不近人,太過于冷酷了。
……
七月,關中大霖雨。
膠東與九江有水澇,宛城有旱災,南有小流民,南方南越國改朝換代。看來似乎是尋常一個月,卻也極不尋常。
這是燕王叛正式宣告平息天下太平的一個月,朝中余黨肅清,凡牽連謀反者夷三族。
清洗在繼續。
大雨還在連日下著。
隔幾日,方才將昔日王侯的沖刷,又是一批人頭滾滾落地,雨倒像是怎麼也沖洗不干凈了。
與醞釀著雨意的鉛云在城頭一樣,沉悶抑腥的氣息在長安城,足足一個月。
終于在七月二十日這一日,魂不散的烏云宛如一夜之間被吹走,這一日出奇的晴空朗照,青碧之照天徹地,白日連一白云也沒有,傍晚又莫名來了滿天黼黻一樣的晚霞,綿延照萬里路。
這一日,皇后在椒房殿臨盆。
……
此前,皇后已胎了一日一夜,還是沒有生下來的意思。
前殿,皇帝也片刻未眠,滴水未進。
他坐在前殿的座上,雙手撐膝,臉埋掌中,略坐一會兒便要起來看一看。
四下安靜的可怕。
宮人進進出出,盛了水進去,又端了撕爛的錦帕出來。
皇帝看到抓爛的帕子,當下再也坐不住,往殿走去。
自古婦人臨盆被視為不吉,黃門自是拼命阻攔,不得讓天子去蹈此大諱。
愈走,痛苦的□□便愈發清晰。
帷幔深重,朱晏亭聲音如被紗蒙了一層一樣低啞,泣喚著“阿母。”
齊凌僵了一下,在那道門前停住了腳步。
監見他不再執意往里,長松一口氣。
卻見皇帝也沒有再打算往里走,卻也不愿后退,只佇立原地聽一聲一聲的哀泣,喚著幾乎從沒有在的口中聽到過的“阿母”。
他手一度放到門上,沒有往里推。
曹舒過來勸也不走。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最后一殘霞也即將湮滅的當頭,里頭的泣聲停了,皇帝驟然慌神,抬起頭來。
寂靜就短暫的一個瞬間。
只聽嘹亮的嬰孩哭泣聲從中傳了出來。
是神、中氣十足的哭聲。
曹舒忙賀道:“恭賀陛下!恭賀陛下!”
滿屋子監宮娥皆來道賀。
此起彼伏的賀聲中,齊凌卻猶聽著那呱呱嬰孩泣啼之聲,茫然前顧。
門開,鸞刀見皇帝直杵在門口,被唬得險些站不住,匆忙補了禮,眉梢眼角喜未減,歡欣道:“恭賀陛下,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齊凌還是怔怔的沒有反應,直到有人抱了嬰孩來給他看。
那是裹在錦中紅紅皺皺一團,眼未睜,圈攥,哭聲嘹亮。
便是這麼個小活,頃刻前翻江倒海,在他也沒有敢逞勇斗狠的境地里肆意哭鬧,鬧得他母親哀聲泣涕。
是舉國昂首期期待、他亦盼已久,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嫡長子”。
是阿姊為他生下的兒子。
一念之間,喜悅方像是洶涌水一般涌上。
……
元初四年七月二十日,關中持續了一個月的大霖雨止,皇長子臨世。
賜名“昱”。
一個月后,立為太子。
祭宗廟,告萬民,赦天下。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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