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車馬逐漸遠離長安城。
這是一列有一走騾、四匹馬、三車,仆從十數人的車隊。車上裝滿品, 車轍過泥水路, 留下深深痕跡。
暴雨打著車馬,雨霧白茫茫遮擋視線,讓車隊行駛得極慢。
車列之間不斷傳來問話:“平公問, 何時到驛站?”
“平公說,行走太慢!”
“平公……”
一些仆役不得不赤上,被冷雨打著, 徒手去推馬車, 腳下深深陷泥里。
十里開外, 騎哨策駿馬,一聲尖銳呼哨劃破夜空。
“羊已過萬馬坡。”
騎哨前方,是數十騎一雪白的駿馬,鞍蹬馬掌寒鐵冷銳,隨駿馬而立的是幾十名雙手負在后的壯漢子,一黑,每個人腰間都懸著鐵長刀, 負彎弓如月,箭壺锃亮, 壺中箭羽雪白簇新。
大雨落在他們上, 然而這群人若銅澆鐵鑄的一樣,臉上細微的表都沒有。
領先那人,肩寬長,面目俊朗, 雨水順著他高眉骨而下, 匯聚到下頜, 在頸窩凝作一洼。正是李弈。
“沒想到,他也有今天。”李弈后,只有劉壁神稍微松散,似老友一樣出聲說話,語氣含譏帶諷。“不知道他在設局侮辱長公主,陷害將……陷害首領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他今天命喪‘山匪’之手,真是痛快,真是痛快。”
劉壁連說了兩個痛快。
李弈在他提到“長公主”三個字時,眉心一。
他低頭,開手里白蠟丸,最后看一眼蠟丸中封來的娟秀字跡,便任它被雨點澆,墨跡溶于水,歸于無。
劉壁眼尖,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了一句:“殿下?”
他到訝異,此次行乃令,緹騎出了最銳,也是最得信賴的三十人,喬裝山匪,斬平侯于山林。
按理說,皇后不該再有一封令。
李弈點了點頭,又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劉壁隨即會意,緘口不言。
等騎哨歸隊,他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拉起遮面的玄巾,只留下一對殺氣騰騰的冰冷黑眸。
翻上馬,厲喝一聲:“出發!”
一聲令下,數十人齊刷刷上馬,拔出長刀,刀森冷,錚鳴突出,白馬疾馳雨夜,若流云白霧,竄于莽莽山野。
……
這夜朱恪的眼皮一直在跳。
許是雨下的太大。
但是他的車溫暖豪華,一滴水也流不進來。
車里焚著香,一盞掛起來的黃銅鴻雁銜魚燈照映暖黃車壁,朱恪著錦袍,手里執一個檀錘,輕輕敲擊久不因閱兵禮酸疼的膝蓋,就著燈在燈下翻閱一張禮單。
新晉平侯,國丈之,皇后得勢之名已傳遍朝野。即便朱恪曾經在瑯玡過皇帝申斥,但他畢竟是皇后生父,此次來長安,重金求見他一面的人不在數。
更休說流水一樣的禮品,不但朱恪本人,甚至長安朱府也大得好,風更甚他當年尚公主之時。
“三郎不若常住長安?”這次回家,他族兄小心翼翼請求,并要將家中一間大宅收拾出來迎他和繼室來住。
朱恪雖然做夢都想回長安,卻只能忍痛拒絕,他不愿承認,其實他和皇后早就父失和,與其說是不愿,不如說是不敢回,恐怕在眼皮子底下,逆鱗,不好周旋。
朱恪不由得暗悔前事之過急,倘若他再慢慢觀幾年,不這麼著急對齊腃舊部復仇,不惹到朱晏亭,真是萬事遂意了。
然而即便心有殫怕,此時此夜,此天此景,他竟也覺出幾分怡然自得來。
車中用玉壺溫著一壺熱酒,他輕呷慢嘗,就著窗外奪奪雨聲,慢慢翻閱著琳瑯滿目的禮單。
忽然,馬車像是絆倒什麼,一個停頓,狠狠一挫的力道幾乎將他甩出來,酒也撒了一地。朱恪抓著扶手,敲著車壁怒吼:“怎麼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
一聲極為不詳的,凄厲的“賊啊!有賊!”響了起來。
然后是馬蹄聲,廝殺聲,濃烈的腥味夾雜著泥水土腥味滲過車簾,朱恪開始瑟瑟發抖。
廝殺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四周就陷了死寂,所有的聲音只剩下大雨嘩啦啦重打著車頂。
朱恪心跳到了嗓子口,大口大口的呼吸,下意識的發出低微的聲音。
“你們、你們大膽……天子腳下……我是國丈、平侯……我、我是羽林軍……你們會被誅殺九族……”
他眼睜睜看見一把雪亮的刀了車簾。
像被一只手扼住脖子一樣,再說不出話來。
……
秋天是肅殺之節,但對未央宮人來說,卷地西風來得格外早。
舞公主齊湄的生辰宴上,帝后失和,回到椒房殿以后大吵一架,齊凌怒中拂袖而去。
這事傳到長信宮時,鄭太后正給朱令月打開庫房挑選陪嫁的飾珍寶。
只笑著評價了一句:“皇后還是太年輕了,哪里知道我兒,大事上,皇帝何曾糊涂過。”
輕描淡寫一笑,便揮手讓朱令月自便。
曾經主未央宮十六年的鄭太后,雖然在端懿太后還在的那幾年頗為憋屈,后來也著實當了好些年主人,庫房里珍奇還是數不勝數。
鄭太后自己歪著坐靠,讓側宮人領著朱令月挑選。
翻出來的都是陳年事,錦繡堆,玉潤金沉,往那里一堆,端的是華氣沖軒。
好在朱令月也是在丹鸞臺侵過幾載的,方沒太怯。
屏著呼吸,在老宮人的陪伴下選了赤金三華彩揚翅華勝、一枝象牙玉山仙人簪,一套雙雙束白玉蓮花玉佩組、一對祥云白玉耳鐺。
畢恭畢敬的向太后叩首謝恩。
太后沒有看,只將目掠過選的幾樣珠寶:“只這幾樣?”
朱令月深深低著頭,小聲道:“奴已領恩不盡。”
“那就撤下去吧。”太后淡淡吩咐宮人:“也領郎去蘭澤殿,幾個多教禮儀,子不可無禮,不可無儀。”又對朱令月:“這幾個,皇后見了都要讓幾分的,你要好好學。”
朱令月唯有俯首稱是。
“奴謝太后提攜之恩,奴與奴母激不盡。”
“提攜之恩?”鄭太后忽然笑了,笑里含著說不盡的譏弄嘲諷之意。
朱令月卻渾然不覺,道:“我長姐雖是親,卻視我無,唯有太后待我好,奴這條命都是太后的,太后讓奴做什麼,奴就做什麼。”
鄭太后盯著看了一會兒,笑了:“阿亭有你這麼個妹妹,真是的福氣。”
朱令月道:“奴萬萬不敢與皇后殿下姐妹相論,我比不上長姐,是長公主親生的,從小金尊玉貴,在章華時就自己一個人住,什麼人都能在屋子里出,我還曾經親眼…”似是意識到自己失言,朱令月驀的咋舌噤聲。
鄭太后訝然挑眉:“聽說什麼?”
“奴不敢說。”朱令月環顧左右。
鄭太后冷笑道:“都是我的親信,你都開了頭,這會兒又裝什麼。”
朱令月赧然片刻,方快速道:“我親眼看到,長姐曾經與男子夜會,連夜不歸。”
“放肆!”鄭太后然大怒,一個拂袖,案上茶盅滾落下來,唬得朱令月面如土,渾一:“太后息怒……”
“堂堂一國之母、明貞太主的兒、皇帝的發妻,的名譽也是你敢攀誣的?”
鄭太后豎眉冷斥,手中點翠的冷護甲幾到的臉上:“你想打皇帝的臉?還是想打哀家的臉?”
朱令月只聽蘭夫人教導說朱晏亭與太后勢同水火,頡頏對抗,讓倚靠太后,故賣乖討巧,授以朱晏亭的把柄討好鄭太后,卻沒想到太后是這樣的反應,不由又驚又怕,伏地戰栗,疊聲請罪。
鄭太后一怒之后,平靜了下來,默默坐回。片刻后,新茶端了過來。
仿佛沒有發過怒一般,抬起茶盅,輕輕吹一口,語氣慈祥如昔:“阿月,你要時刻記住,你是皇后唯一的親妹妹,是要嫁武安侯府的人,你的夫君是當朝丞相之子,以后……以后可能還會是太子唯一一個親姨母。”
“你要謹言慎行,說話,多說多錯,知道麼?”
朱令月本被唬得冷汗直流,忽又聽見“丞相之子”、“太子姨母”這樣的話,面上蒼白還未褪盡,又涌上來,口惴惴跳個不住,一顆心忽上忽下,云里霧里,張口又是請罪,又是謝恩。
鄭太后見語無倫次,便讓人帶下去了。怔怔坐了半晌,抬起已經溫了的茶湯。對著側老宮人,似自言自語的說:“我是怕又是一個南氏啊。”
“阿韶倒是個聰明的,可怎麼就只知道躲著過日子……半點用也沒有。”
“唉,要是朱氏是我的親侄那該有多好。”
……
那邊廂,朱令月方攜珠玉回蘭澤殿,便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鸞刀帶了幾個人靜立殿前,先是面無表,然后對著展開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郎,殿下有請。”
*
作者有話要說:
好的我FLAG上周又倒了,本章留言發紅包!!!(其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兩天在家調休,家里電腦壞了,修了兩天。手機碼字不習慣……)
最近晉江調整了收藏規則,書簽不算收藏了,一下子掉了幾百個收藏,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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