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謝鈺告別之后,馬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門。
彎腰鉆到書桌下,用力按住墻邊兩塊方磚的邊角,另一只手立刻順著翹起的邊緣掀開,從里面掏出兩個層層包裹的油紙包來。
油紙包之下,還有那張常畫常新的“合家歡”,外加一面跡斑斑,帶著硝煙灼燒痕跡和破的暗紅鑲黑邊大旗。
那旗子實在已經很久了,馬冰不得不在上面灑樟腦,又時刻注意防防曬,才得以保全。
又展開全家福看了看,指尖輕輕劃過爹娘和兄長的臉,喃喃道:“或許,我很快要和你們團聚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凡事都要有個盡頭。
所幸,現在已經能看到盡頭了。
馬冰一夜未眠。
先將被掏空的坑回填,仔細弄看不出來的樣子,然后打開兩個油紙包,小心地調和分量,做幾個小一號的。
里面是硝和硫磺。
這兩樣東西朝廷管控非常嚴格,沒有門路,一次弄不來太多,又不想打草驚蛇,所以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各個藥鋪和道觀弄一點,幾年下來,結結實實攢了好幾斤。
木炭是不缺的。
常年做飯、熬藥,隨便燒燒就有,甚至本不必掩人耳目。
調配火/藥是門很高深的活計,原本馬冰并不通曉,但義父曾做過火炮手,約聽人說起過大容。可要怎麼做,他也不甚清楚。
但沒關系。
馬冰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多年來一次次試驗,頗有心得。
有時覺得稽,若一生順遂,或許一事無。
因為種種負擔加,反倒著自己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會了。
做完這些,寅時將至。
馬冰一夜沒睡,卻空前。
能聽到心臟瘋狂跳的聲音,沸騰的熱在四肢百骸中滾滾奔流……
甚至哼了小曲兒,將昨天回來時買的蝦子剝殼、蝦線。
鍋子里一直煮著高湯,天冷,夜間門熄火也不會壞。
馬冰重新燃氣灶火,燃燒的火苗將還帶著一點稚氣的面龐映得紅彤彤。
真暖和啊,想。
白的高湯一點點沸騰,馬冰這才起斬冬筍,又加一細豬,與蝦仁一并包起許多餛飩。
蝦子,冬筍鮮,天冷,早起連湯帶水吃一大碗熱乎乎的餛飩最合適不過了。
老人覺,天還沒亮呢,王衡就裹著大皮襖,溜達達循著香味兒過來了。
“大清早的,做什麼好吃的?”
馬冰笑瞇瞇看他,“您老趕上頭一波啦。”
高湯徹底燒開了,咕嘟嘟的大水泡前赴后繼,裂開一片,又是一批。
明知是死路一條,卻還是義無反顧。
是自愿?還是沒得選?
馬冰包的餛飩餡料富,個頭不小,估著王衡的飯量,數出來十五個下鍋。
老頭兒長了脖子,添抹舌道:“多來點兒!”
馬冰剛要像往常那樣說食多餐,可話到邊,又生生咽了回去,竟又順著王衡的意思,多加了五個。
老頭兒都愣了。
眨著眼看,跟不認識似的,小聲嘟囔道:“這丫頭今天不對勁。”
馬冰握著大湯勺的手了,笑,“怎麼,非得逆著來才痛快啊?”
老頭兒一脖子,“不用不用,順著就好。”
說著,就滋滋鉆到小廚房里去拿香醋和辣子。
香醋辣子調個碟兒,熱乎乎蘸一蘸,得很!
“年紀大了,吃辛辣刺激的,”馬冰終于忍不住開口道,“若是遇到好吃的,也別一時貪吃太多,誰能天天追著你念叨呢?這麼大年紀了,多保養才是。”
“對嘍,就是這個味兒!”端著小碟子的王衡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氣順了。
馬冰啼笑皆非。
這老頭兒,非得讓人刺幾句才舒服!
大海碗里挨挨塞了二十只大肚餛飩,面皮潔而瑩潤,能約看到里面的蝦仁,般。
王衡開開心心道了謝,才要筷子,“怎麼沒你自己的?”
馬冰卻又回到案板后面,繼續包,“我要跟別人吃去。”
老頭兒長長地哦了聲,不再多問,夾起一只大餛飩咬下。
鮮的湯微微燙,瞬間門充斥了舌,牙齒兒里都是香。
!
和面、調餡兒、包餛飩,忙活到現在,寅時都快過了。
馬冰又包了幾十個,正好將皮和餡兒用得干干凈凈。
那邊王衡早就吃了,抱著大茶壺靠在躺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砸吧著兒回味。
見忙活,便道:“得了,那小子估計也快起了,你們小年輕頭吃飯去,回頭我來收拾。”
若在以往,馬冰也就應了,可今天,沒有。
“不用,沒多活兒。”手下不停,很快將案板拭得干干凈凈,各樣用都歸類。
看著馬冰提起大食盒離開,王衡對著茶壺兒嘬了口,喃喃道:“這丫頭,今天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兒?”
謝鈺剛洗漱完畢,一推門,就見院中俏生生站著心的姑娘。
笑提了提手中食盒,“一起吃早飯吧?”
謝鈺去接了食盒,“我去找你就好,怪冷的,路上又。”
不太對勁。
馬冰笑道:“以往總是你去找我,也該到我找你了。”
看著院中梅花,“花期有限,多看幾眼總是好的。”
今天很好,難得風也很輕,曬得上暖洋洋。
如今謝鈺被停職,也不必外頭去,兩人用過飯,便搬了躺椅出來,在日頭底下曬著賞梅花。
梅花開得很好,燦爛的從隙中下來,變大快大塊的斑點。
“錚錚,”謝鈺拉著馬冰的手,“不管你想做什麼,一定要提前告訴我。”
這兩天的太反常了。
馬冰笑著看他,沒說話。
“答應我。”謝鈺沒被混過去。
可能會撒謊,但只要答應過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馬冰卻罕見地帶了點哀求,輕聲道:“今天咱們不說這些不痛快的事,好不好?”
謝鈺幾乎從未見過如此的眼神。
馬冰拉著他的手,抬頭看向高高的墻頭,那里停著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蹦來蹦去,相互間門梳理著羽。
樹枝上綴滿梅花,微風拂過,便輕輕晃起來,地上樹影婆娑。
“看,多好的,多的花兒啊,”說,“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了。”
聽這樣說,謝鈺縱然有千百個問題也問不出口了。
“好。”
這樣的天氣,屋外日頭底下反倒比屋里暖和多了。
兩人閉著眼,十指叉,什麼都不去看,什麼都不去想,唯有耳畔細微的空氣流的聲音。
好安靜啊。
謝鈺覺到久違的寧靜。
日正好,烘得人昏昏睡。
他的仿佛在慢慢下沉,溫暖干燥的空氣將他包裹,似兒時母親溫的懷抱,讓他懶怠彈。
眼皮越來越沉,腦袋也暈暈的,好像隨時都能睡過去……不對!
謝鈺從小習武,對的控制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只曬了這麼小會兒的日頭,絕不可能犯瞌睡。
“錚錚,”他努力睜開眼睛,清晰地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喪失對的控制,“別這樣。”
剛才的餛飩碗里,下了藥。
馬冰側著,溫地注視著他,另一只手輕輕上他的面頰,“不要怕,一點寧神的藥而已,你最近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謝鈺嘗試著坐起來,奈何這藥效太猛,竟一點兒彈不得。
他的視野漸漸模糊,眼皮一點點下墜,拉著對方手的胳膊止不住地往下垂。
“別這樣……”
他模模糊糊地說。
馬冰坐起來,微微用力,將手了出來。
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但很快,就被風帶走了。
真不舍得啊。
但如果不這麼做,他一定會追上來。
馬冰定定地看著他的睡許久,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他角落下一吻。
謝鈺,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
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離開小院時,馬冰迎面上元培。
“呦,二兩這麼早過來啦?”
馬冰很平靜地應了聲,“他前陣子累壞了,剛睡下,你們暫時不要進去打擾了。”
元培不疑有他,“確實,大人實在累慘了,也該好好歇一歇。對了,晌午一起吃飯啊,老霍請客!”
馬冰笑道:“不用了,我出去一趟,未必回得來。”
“這樣啊,”元培爽快道,“那也,別誤了事兒,咱們改日再聚,來日方長嘛!”
馬冰微微垂眸,“是啊,來日方長。”
“對了,你們常用的金瘡藥和幾樣丸藥這幾天我做了一批出來,得空過去取吧。”
“好咧!”
得知謝鈺在休息,元培也不進去打擾,和馬冰一道折回去,又在下一個路口分道揚鑣。
馬冰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又回頭注視謝鈺的小院良久,終于緩緩吐了口氣,邁開步子回藥園去了。
王衡不在,大約帶著徒弟們出診去了。
他如今雖然退了,但到底是前任太醫,外頭宦人家也常下帖子請他去看病,很忙。
馬冰進屋一趟,拎著一個大包袱去了馬廄,稍后便騎著大黑馬出門。
出城時迎面上帶人巡街的方保,“馬姑娘,出城辦事啊?”
這大包小裹的。
馬冰微笑點頭,“是呀。”
兩人簡單寒暄幾句,錯,肩而過。
出城之后,馬冰翻上馬。
調轉馬頭,深深地了那巍峨的城墻一眼,一抖韁繩,“駕!”
一人一馬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馬冰的目標是城北皇陵。
既然無人提及先帝,那麼就做件驚天地的大事出來,讓大家不得不提!
大祿建國至今歷經三帝,皆葬于京城北郊的皇陵,先帝晚年極度膨脹,竟不顧規制,暗中命肅親王為自己單獨修建帝廟,十分恢弘,極盡奢靡。
馬冰的目標就是帝廟。
當初相對先帝墓下手,奈何暗中考察幾次之后發現難度太高,一個人做不來。
皇陵陪葬眾多,難免招盜墓賊惦記,是有專門的守陵衙門的。
守陵將士每日嚴巡視不說,那陵墓外層均以巨石搭建而,又澆筑米漿等混合而的三合土,堅無比,鐵锨卯足了勁兒上去,也只能留下一點淺淺的白印子。
單靠積攢的這點火/藥,連外皮都破不開。
要想撬整座帝陵,至需要一支上千人的軍隊。
沒有。
但帝廟就不同了。
廟宇本雖巧無比,但部除了先帝靈位和幾樣冠之外,并無太多珍寶。
誰也不走整座廟,故而守衛并不嚴。
另外,帝廟除逢年過節和每年先帝忌日并不開啟,只早晚有宮太監打掃上香,平時幾乎沒有人來。
馬冰有充足的時間門去做點壞事。
要去帝廟,就要先繞過皇陵,馬冰在距離皇陵大約兩三里地時就下了馬。
一遍又一遍著大黑馬的頭頸,額頭抵在它上,看著大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心復雜。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咱們相伴這麼多年,到底是我先舍了你。”
大黑馬察覺到主人不尋常的緒,顯得有些煩躁,一個勁兒的打響鼻,又去撕扯的擺。
馬冰狠狠了它的腦袋,最后一次捧著黃豆喂。
大黑馬卻一口不吃。
馬冰嘆了口氣,“太有靈也不是好事……”
把黃豆灑在地上,解開大黑馬的鞍子腳蹬甩在一邊,扭頭就走,“你自由了!”
可沒走幾步,擺就被咬住,大黑馬使勁兒將往回拖。
一人一馬角力片刻,馬冰一咬牙,出劍斬斷擺,指著它罵道:“我不要你了,沒聽見嗎?!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