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周嬤嬤被安置在后院一下人房,手上職權都沒了,每日也不給安排事,就那麼將養著,明顯就是念對駱晉云有養育之恩,又是家中老人,便在府中養個老,別的就不用指了。
周嬤嬤耳朵的傷不礙事了,又找了駱晉云一次,被駁回了請求,只讓養傷,又去找老夫人,也不管用,府上便知道,這娘是真被養起來了。
下人們議論,也真是太猖狂,竟連夫人的丫鬟都敢打,也不看看是誰的人,這府上又是誰管事。
是將軍的娘,可不是人家夫人的娘,將軍一個男人,怎麼會搭理后院的事?
下午待薛宜寧閑下來時,玉溪和薛宜寧說:“剛剛我去廚房,見到如意,特地等在路上和我一起走,夸我胭脂好看,問我在哪兒買的,說也要去買。”
薛宜寧沒說話,子清問:“你怎麼回的?”
玉溪輕哼道:“我說這個貴,舍不得,我是因為夫人每月專門給一份脂錢,我才有錢買。”
子清笑了起來:“那估計氣死了。”
玉溪恨聲道:“就是要氣死!”
薛宜寧的陪嫁丫鬟,每月除月銀外,還有一份自己出錢補的換季新錢,以及每月一份脂錢,這是駱家丫鬟沒有的,玉溪不喜歡如意,所以存心炫耀。
薛宜寧也輕笑一下,然后提醒道:“刺一兩句沒什麼,但你們也須記著,不可為下一個周嬤嬤。這次我偏袒玉溪,是因錯確實在周嬤嬤,下次若錯在你們,我也要重罰你們來服眾的。”
玉溪與子清連忙稱是,承諾在府上一定謙恭謹慎,小心行事。
沒一會兒,有婆子到金福院遞話,說是外面有個丫頭求見夫人,自稱松月。
薛宜寧讓玉溪去將人帶進來,兩人在房中見面。
見了薛宜寧,松月在面前跪下,一時間淚如落珠道:“姑娘,對不起……”
薛宜寧知道為何這樣說,心中悲愴,卻又強撐著出一笑意來:“快起來吧,說什麼對不起,我知道你要嫁人了,這是喜事。”
松月仍沒起,只是哭泣:“戚進說,我們是罪人,對不起姑娘和世子……可是,我們都怕死……”
薛宜寧臉上還留著笑,但想起那個人,眼里卻忍不住潤,最后看著松月道:“你忘了,我已經嫁人了,你不該我姑娘,而是夫人,將軍府的駱夫人。”
松月緩緩抬眼,看向的臉。
姑娘仍像未嫁時那樣貌,卻又好像變了很多,從前的是明艷的,是悄麗的,現在是端莊,沉靜,溫婉,也了許多生機,就像容貌未變,但心卻一下子老了十歲一樣。
的意思是,也不再是薛姑娘,而是駱夫人了。
也背叛了裴世子,他們所有人,都向新朝投誠,只留了裴世子一人。
松月的心里的確好了一些,盡管明白薛宜寧就是存心安自己,要讓心里好一點。
姑娘真的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戚進說,最終裴世子還是逃走了,他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逃走的,也不知是不是和姑娘有關,但從此之后,無論戚進還是嫁給戚進的,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姑娘。
薛宜寧這時說道:“原本,我該送你出嫁的,但現在你我已不是主仆,我就送你一份嫁妝吧。”說完,讓子清拿來錢匣,包了兩錠銀子,又將自己手上的鐲子取下來,放在了一起,讓子清遞給。
“你以后就是自由了,與戚進一起,同甘共苦,白頭偕老,他待你真心,你也要好好對他,其他的事,就不要想了。
“你們不過是奴仆出,自尚且不保,那些王朝迭代的事,與你們也不相干,所以,一切都不要往心里去。”薛宜寧輕輕道。
松月淚如雨下,泣不聲,只是一個勁地哭,想說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直到最后要離開了,才結結實實給磕了三個頭,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戚進。
走后,薛宜寧坐在榻邊久久不語。
連自己都另嫁他人了,又有什麼資格去怪戚進背叛裴雋,怪松月與戚進選擇新的路?
該自愧的是,是薛家,旁人都可以投誠,他們不可以,因為他們是大越的臣子,吃著大越的俸祿。
戚進不再是平南王府護衛,而是飛鷹衛指揮使,不再是薛宜寧,而是駱夫人。
他們所有人都在離開,沒有道別。
遠方,只有他一人了。
坐了許久,起,拿了鑰匙,親自去庫房將自己那張琴抱了出來。
鳴玉為造琴世家雷家所造,墨中紅,漆锃亮,一出世,便舉世聞名。
古琴大家司徒纓對它極其鐘,到老了,看重的琴技,收做了幾日關門弟子,并在臨終前將琴贈給了。
他說,他有一曲《與君別》,彈了好幾年沒彈好,再想彈,已經沒時間了,只能將曲子給去彈。
但自師父去世后,京城就被攻破了,與裴雋就分開了,嫁進了駱家。
然后,便是兩年多的時間沒有琴,唯一一次,還是為了討好公主。
替自己愧。
江北上歸舟,再見江南岸。江北江南幾度秋,夢里朱換。
人是嶺頭云,聚散天誰管。君似孤云何歸,我似離群雁。
將琴抱至房中窗前,坐在琴旁,突然就撥琴弦彈起來。
琴聲響起,初時幽怨,隨后便是濃厚綿長,最后琴音漸快,似大雨轟然一聲落下茫茫大地,無數的音律一同響起,激昂而悲愴,將手指撥挑得飛快,所有的抑郁與愁緒都付諸指尖。
這一只曲極長,玉溪與子清都停了手中的事,在旁邊靜靜聽著,看彈琴。
就在最激烈之時,“嘣”的一聲,琴弦斷了。
薛宜寧看著面前的琴,有些錯愕,隨后心疼地上琴弦。
這樣好的琴,竟將它放在庫房兩年不聞不問,縱使漆仍彩奪目,琴弦卻早已傷了。
玉溪說道:“夫人別擔心,改天拿出去找師傅修。”
薛宜寧看著琴,站起來:“讓人去備車馬。”
子清問:“夫人是要現在就去修?”說著看看門外天,此時時候已不早了。
薛宜寧“嗯”一聲,將琴小心抱著,放進了琴匣。
子清便知是寶貝這琴,主意已定,只好出門去讓人備車馬。
薛宜寧親手拿著琴,出駱府去乘上馬車,前往西街琴坊。
京城幾家好的琴坊再悉不過,京城被攻破后,有兩家琴坊都了影響,一家離了京城,一家關門,好在最常去的那家還在。
只是新朝與舊朝不同,文人雅士死的死散的散,留下來的也是潦倒度日,了許多雅興,這樣的年景,琴坊生意自然大影響。
薛宜寧去時,那店的傅老板竟還認識,也清楚嫁了人,笑道:“駱夫人,多時不見,我還以為如您這般圣手,竟也不琴了。”
薛宜寧婉一笑:“親了不比以往,忙了許多,所以荒廢了,這不是就來了麼?”
說完,將琴匣打開,溫聲道:“我這琴弦斷了,要勞煩師傅幫我重新裝弦。”
傅老板看了眼,馬上道:“好,正好坊還有些上好的琴弦,現在便讓師傅去裝,半個時辰能好。”
薛宜寧將琴給老板,老板看著琴,長嘆道:“到底是鳴玉,這般形制澤,見了就讓人嘆服。”
說完,突然想起什麼來,說道:“夫人來得正好!”
說罷就將鳴玉親手給修琴師傅,然后朝薛宜寧道:“前兩個月,我得了一方上品桐木,要制一張新琴,不知夫人有沒有興趣,若有興趣,我便讓斫琴師制好,三月便可拿貨。”
一邊說著,一邊引去里間看那方桐木。
桐木放在最里面,用一張綢蓋著,揭開綢,能看到下面呈放的那一段木頭。
的確是極好的品相,這樣質地好的桐木,一定是給琴坊的大師傅李師傅來做,李師傅的制琴技藝,十數年間,在京城都是排行前五以。
好木頭加好師傅,制出來的琴自然價值不菲,一般人買不起,所以這傅老板就特地給看。若喜歡,付了訂金,便讓斫琴師按買主的想法與喜好制琴。
大凡彈琴的人,都收集各式好琴,也不例外。
以前就買過許多琴,一朝城破,故人不再,因心灰意冷,在出嫁前夕將琴全送人了,最后只留了鳴玉,帶到了駱家。
所以傅老板才專程和說這事,覺得也是大主顧之一。
也的確喜歡。
可是……連鳴玉放在邊彈得都那麼,更遑論新的琴。
暗嘆一口氣,苦笑一下,搖頭道:“罷了,俗事纏,再沒有力了。”
傅老板立刻道:“夫人這是說的哪里的話,我也聽過您的琴,您還是司徒先生的徒,怎麼能說沒力呢?”
薛宜寧淡笑著沒說話。
傅老板見確實無意向,便蓋上桐木,不無憾道:“夫人若是不彈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一連兩個可惜,可見他不是客套,是真覺得可惜。
薛宜寧心想,世間可惜的事那麼多,多這一樁也不算什麼。
等了小半個時辰,琴修好了,試過,付錢拿了琴離開。
傅老板再次和說制琴的事,又忍不住道:“不瞞夫人說,若是以往,這樣品質的桐木,各大名手那是爭著要,現在年景不同了,這方好木才能在我手里這麼久,夫人是有的懂琴琴又份尊貴的人,您要是想要,這琴一千兩就能給您。”
一千兩,比起往日,確實是低賣了,可見琴坊的日子并不好過。
可是,如今的,早已沒了那份鉆研琴技的閑散之心。
道一聲歉,抱著鳴玉出了琴坊。
到馬車下,才要上車,卻見不遠來了一頂轎子,隨行四五人,有個小丫頭在轎旁,打扮得人;而那轎子是薄紗制的轎簾,如煙如霧,格外好看,簾子掛著,里面坐著個妙齡姑娘,穿著紅抹與蟬翼似的輕羅外衫,拿一只人扇,瑰姿艷逸,風萬種。
轎子越來越近,那子的面目也越來越清晰,待轎子走到琴坊跟前,子從轎子看向,在路旁的馬車下,看清了子的臉。
是曾經,與有過一面之緣的沈家七娘沈惠心。
六年前們在某位老夫人壽宴上見到,那時初來月事,日子還不準,就在主人家后花園里弄臟了子。
和松月急得要哭起來,兩人都沒有辦法,正好被沈惠心見到,長兩歲的沈惠心幫去找了主人家的管事媽媽,助整理好了。
后來兩個小姑娘在園子里聊了半天,沈惠心悄悄教這些事平時如何注意,有什麼好辦法,竟比旁娘和母親都要細致。
很顯然,沈惠心也認出了。
只是坐在轎,神淡淡看著下面路旁的,而也看著轎滿面濃妝的沈惠心,目中也許是驚愕,也許是憐惜,是什麼,也不知道。
知道,這是教坊司的轎子。
日近黃昏,這個時候,許多青樓教坊里的紅牌會邀前往達貴人家獻藝或是陪客,往往到深夜才回,或是不回。
而沈惠心,顯然就是去赴宴的。
轎子自馬車前走過,這時琴坊旁邊茶館外某桌客人的聲音響起。
“是沈翩翩,真是漂亮。”那人夸贊。
另一個說,“說是睡一晚得十兩銀子,真是敢要價,難不還是金子做的……”
后面的字眼,污穢不堪。
兩個茶客笑得極其猥瑣,薛宜寧轉過頭去,眉目冷厲,看向兩人。
那是兩個小商販,撞到這目,不由心虛了幾分,瞬時就止了笑,安靜下來。
前的馬車,旁的隨從,一錦華緞,明顯就是個高家的貴婦人,加上那頗俱威嚴的一眼,讓他們不敢放肆。
薛宜寧轉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前行,將街道兩旁的販夫走卒隔絕在外頭。
這就是哥哥說的,至還是薛家長,至是將軍夫人。
沈惠心的公公因辱罵新帝而被置,家中眷被送去教坊司,為賤籍。
當日準備和裴雋南逃,如果被抓到,大概也是沈惠心這樣的下場。
父親最后一刻選擇投誠,是單純的怕死,還是也不忍妻賤籍,人□□?
終于明白哥哥的話,要麼,就在當日不顧一切去死,要麼,就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