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亦諧和黃東來走上二樓的時候,那一樓的大堂里,已有十餘道目朝他們盯了過去,並記下了他倆的長相。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武林中人。
其中,有和孫黃二人一樣來參加年英雄會的邀者、有來看熱鬧的江湖前輩、也有本地的地頭蛇……而他們之所以會看這一眼,自是因為他們都明白這不歸樓的「樓上」不是那麼好去的。
懂行的都知道,這不歸樓,共有三層。
一樓大堂,是平日里最熱鬧的地兒,有錢就能坐下吃,只是這價格真心不便宜。
那二樓呢,「智仙閣」,有幾個雅間兒,還有一個偌大的、和一樓后廚分開設立的廚房;平日里,絕大多數時候,二樓都是沒客人的,因為在二樓吃飯,有個規矩——你得過了「一品」、「一眼」、「一言」這三關,才能吃上二樓的飯菜。
你要是不上去,倒也罷了,但你若上去了,三關卻沒過,那就抱歉了;不但是二樓不招待你了,一樓你以後也別想再進,你就算是上了這不歸樓的「黑名單」了。敢再來,到了大門口兒就直接給你轟出去。
你要問理由?很簡單,因為你不自量力。
而不歸樓的老闆,最討厭這種不自量力的人。
當然了,你要找老闆理論,也可以,老闆就在三樓;三樓被他取名兒「思穢居」,老闆自己吃住都在那兒,你想「投訴」,可以上去自己跟老闆聊。
反正,這些年裡,豎著進去投訴,橫著出來並表示「非常滿意」的人也不在數。
縱是那些城裡有頭有臉的人來了,一樣得守這老闆的規矩,沒有破例的;也就是說,哪怕你再有錢,只要過不了那三關,二樓你就是不配坐,得乖乖在一樓待著。
久而久之,上去「自取其辱」的人基本也就沒了。
而能上二樓的那些貴客呢,無疑都是些很有本事的人,比如……那沈幽然,就是可以隨意上智仙閣吃飯的;只不過,大多像他這個級別的人,都很忙,沒空天天往這兒跑,有空的也未必有那麼多閑錢……畢竟那二樓的飯菜比一樓的還貴。
然,今夜,孫亦諧和黃東來這兩個看起來方才十七八歲的江湖生面孔,居然就這麼走上去了。
毫無疑問……一樓大堂里瞅見這一幕的人,都已在等著看他倆的笑話了。
「這倆小子一定是沒弄懂這裡的規矩,或者就是無知者無畏,估計沒多大功夫就得被趕下來。」——這是在場絕大多數……不,應該說是所有注意到他倆的人心中一致的想法。
這個推測實際上也並沒有錯,然而……世事難料。
…………
「二位客,請在此稍坐,小人前去通報先生一聲。」迎賓的那位把孫黃二人領上二樓后,將他們留在了一類似前廳的所在,然後扭頭就走。
這地兒,雖有座位和放茶杯的小桌,但並沒有人給他們上茶,也沒有果盤兒點心之類的東西。
「搞啊?」看著對方離去的影,孫亦諧當時就有點不爽,「這家店怎麼回事?老子來吃個飯還要見『先生』?難道吃之前還要先考試不?」
他這隨口一說,還真說對了八九。
「我也不知道呀。」黃東來接道,「不過我剛才在一樓看了一圈,這邊的菜是真好,搞不好我們進了那種非常牛的店,所以規矩多?」
「嗯……」孫亦諧想了想,「你這麼一說……好像也是有這個可能,但是打開門做生意的,難道還能立那種妨礙別人來消費的規矩嗎?」
「這就難說了啊。」黃東來到底還是武林世家,即便沒怎麼走過江湖,對一些奇人異事還是有耳聞的,「我還真聽說過有那種給消費設置門檻的店的,京城就有,『狀元樓』,裡面最好的一款宴席,錢買不到,得用詩或者對子來換,當然……詩要好、對要絕,你這種文盲的打油詩肯定不行。」
「滾!」孫亦諧撇道,「老子正經上過私塾的好嗎?」
他倆正這麼聊著呢,忽聽得腳步聲起。
不多時,自那迎賓者離去的方向,行來一道瘦小的影。
那人,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蓄鬚、白面、酒糟鼻,一文人打扮,手搖紙扇,步履輕盈,一開口聽著是紹興口音:「二位,鄙人薛推,字輕仕,人贈一號『小德祖』,尚未請教……」
或許是剛才被黃東來刺激了一下,也可能是聽到對方這文人打招呼的方式有格的,孫亦諧也是心來,張口便道:「好說好說,在下孫亦諧,字『一峰』,人稱『海王』。」
黃東來在旁聽著,差點兒笑出聲來,不過轉念一想,這樣也好玩兒的,故而也戲謔地接道:「那我就是黃東來,字『貢人』,號『旭東老仙』。」
薛推聽完這倆文盲的自我介紹,當時就驚著了。
他心裡就犯嘀咕:「哪兒來這麼倆貨?上來拿我們尋開心的?不知道咱這兒什麼地方?還是故意上來找事兒?」
想是這麼想,但他不至於才說兩句話就翻臉。
薛推思索了幾秒,還是用他那略帶高傲的語氣道:「好,既然孫公子和黃公子都上來了,就表明你們也是有備而來,規矩我也就不多說了……」他頓了頓,掃了兩人一眼,「那麼,二位由誰來過這『一品』之關啊?」
這裡得說明一下,智仙閣的「一品」、「一眼」和「一言」這三關,不一定要全部由一個人完;因為這裡的雅間一間能招待八個人同桌吃飯,所以只要這八個人里能有人把這三關過了,那無論你們是一個人過三關,還是三個人每人過一關,都行;但有一點不變……每關只能挑戰一次,失敗了不能換人重來,而且失敗后你們同桌這八個以後全部都得上黑名單。
「呃……」聽到這句的時候,孫亦諧和黃東來都有點回過味兒來了——看來他們剛才隨口猜猜還真猜對了。
但事已至此,面子的孫哥肯定是要不懂裝懂、打腫臉充胖子啊,於是乎,在短暫的遲疑后,他便一咬牙一跺腳,上前一步:「我來!」
「呵……」薛推心中冷笑,似已從兩人的神中讀出了什麼,不過他也不說破,只是淡定接道,「好,二位這邊請。」
說罷,他便背著雙手,悠然轉,帶著兩人順著走廊前行。
拐了兩個彎兒后,三人來到了一個還寬敞的茶廳里,在那兒,有一名老者已然在等候著了。
孫黃二人只是瞧了一眼,便知這老者是個廚子,且是位名廚。
在大朙,人的著是有很多講究的,一般來說,分赤、綠、青、金、藍、皂、茶、白,款有、盔、袍、襕、絹、撒、襖、巾;當然了,實際上遠不止這八八六十四種對應,這裡只是籠統地列一下最常見的一些組合而已。
而這些常見的和款型,大部分都是有一定符號意義的,不僅能象徵份等級、職業特,有時還能指代五行、方向,或是人格……這些特在當今的戲曲舞臺上有一定傳承,只是興趣的人已是不多。
廚子,在那個年頭,就算是比較卑賤的一行了吧,按說是穿青;但這廚子若是有名、有錢了,也可改穿紅的,因為灶王爺屬火嘛。
而再往上走一檔呢,廚,就有專門的袍了,袍外圍一條「火」幹活兒。
廚若是哪天不幹了……被轟出去的不算啊……數能安然離宮的,袍便不可以穿了,但火可以留下。
另外,廚子在宮裡用的腰牌,也可以帶出來。
那腰牌分兩塊,牌上雕鯉魚兩尾,一尾頭向上游,一條尾朝上舒,兩魚一凸出如浮雕,一凹下如糕模,魚紋凸起是牌,下陷的是牌;在宮裡,出者和皇宮守衛各執一塊,檢查時兩牌相嵌吻合便可通過,十分巧妙。
廚子離宮時,可帶牌走,牌直接銷毀;出宮以後,這腰牌就是你當過廚的份象徵了……當然,這番作,得使錢,而且太監和衛那邊都得孝敬到,要不然人家就把你腰牌給收了。
眼下,孫亦諧和黃東來面前的這名老者就有腰牌,上也圍著火,那他的份,自是不言而喻了。
「老朽袁方治,見過二位公子。」在薛推簡單的引見后,袁方治也走了個禮,隨後便問道,「不知……孫公子要『品』哪一類食材?」
聽到這個問題時,孫亦諧才明白所謂的「一品」原來是要嘗食,他應道:「那總共有哪幾種可以選呢?」
「呵……」袁方治剛才已經和薛推換過眼,知道眼前這倆小子八是誤打誤撞闖進來的,故而回話的態度也有些傲,「天上地下,山珍海胥,飛禽走,水木果花……皆可。」
孫亦諧一聽,心說這老傢伙很囂張啊,這是在跳我臉啊,再加上他本來肚子就有點了,不就起了幾分邪火兒:「呵……也就是說,那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河裡游的、草窠里蹦的……都行是吧?」
他這段兒,是相聲里的詞兒,黃東來也聽過,知道對方一答應,孫哥下一句就得是「屁紙」。
黃東來覺得抬杠並不能幫他們更快的吃上東西,而且萬一對方真把屁紙拿出來給孫哥品,孫哥可能要遭重,所以他趕出口攔著:「行了行了……孫哥,給我個面子,別尼瑪作死了,好不?」
他這鄙之語,讓薛推和袁方治都直皺眉頭,但孫亦諧確是聽進去了:「好吧。」
孫亦諧又深呼吸了一次,頓了頓,才對袁方治道:「那我……就選『魚』吧。」
「哦?」袁方治聽到這個「魚」字時,表有點微妙,跟著就笑了,「呵……好,好,公子稍等。」說完他就轉奔廚房去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袁方治就端著個大托盤折返回來。
托盤上,放著五個小碟子,每個碟里都有東西;乍一看,每碟都是魚,但憑看,顯然並不能知曉它們分別是什麼。
袁方治很快就在孫亦諧座位旁的桌上碼好了碟子,隨即就往旁邊一站,微笑地看著孫亦諧道:「孫公子……請吧。」
很顯然,在袁方治的心裡,這一關,孫亦諧已經是自取滅亡了。
你說你要是選個豬啊、豆腐啊之類的東西,興許還有機會猜出食材的產地、或至猜到做法;像什麼黑豬白豬金華豬,南膏北鹵煎炸煮,大多人都還有耳聞。
魚?以那個年代的水產知識、捕撈技,就連漁民有時也弄不清自己撈上來的到底是啥玩意兒;再退一步說,哪怕是大眾知的那些魚,種類也是極其繁多……所以,這可說是最難的一種選擇。
但袁方治萬萬沒想到……
「呵……就這?」孫亦諧還沒筷子呢,只是瞧了瞧到那五個碟子里的東西,就已出了一臉不屑的笑容。
這下,袁方治臉上的笑容反倒消失了,因為他到了對方這不像是虛張聲勢。
篤篤。
孫亦諧懶洋洋地拿起筷子,在桌面上很不斯文地掇了兩下,然後便是一夾一嘗:「鮟鱇魚肝,拿白酒煮的。」話音未落,他第二筷子已經出去了,前一塊魚在裡的餘味兒都沒消呢,他就吃了第二碟里的東西,「河豚刺,滴了幾滴醬油吧。」接著,就是第三口,「梭魚乾,拿辣椒、鹽、料酒、蔥姜蒜等腌的。」第四口,「馬鮫,蒸了之後跟豆豉拌的。」最後,待第五口魚放到裡,他又是一笑,「呵……至於最後這個銀魚的做法嘛,勉強湊合吧;考慮到你在那麼短的時間料理了五種……哦不對,梭魚乾應該是現的……料理了四種魚,確實有難度,所以料理的方法糙一些,我也就不計較了。」
對於孫哥裝的這個,黃東來倒是沒到有什麼意外,畢竟他倆之間知知底。
但薛推和袁方治可就傻了……
薛推愣在那兒,心道:「我看走眼了?難道剛才他們報名字的時候是故意扯淡?等等……他剛才好像說他是『海王』?」
袁方治更慘,臉都歪了;孫亦諧不但是說中了他拿出的「五品」分別是什麼魚以及做法,還講出了「刺」這種他也是頭回聽到的名詞,儼然一副比他還懂的樣子。
袁方治心想:我給皇上娘娘做菜的時候也沒被這麼教育過啊?這什麼事兒?
但他這想法實際上是在鑽牛角尖了——皇上娘娘對這方面能知道個啥呀?他們連蛋多錢一斤都不知道,做要先出水都不懂,當然沒法兒跟你板了;但孫亦諧可是兩輩子都在跟魚市場打道的人,你跟他矯這個?這就好比人類的游泳健將跟亞特蘭斯人討論潛水啊。
「哼……口氣倒是不小。」果然,袁方治琢磨了一下,還是不太服,「誠然,孫公子猜中了我這五味魚分別是什麼,過了『一品』這關,但你要說老夫那銀魚的做法還『湊合』,老夫卻是想跟你請教一二了。」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你說我不行是吧?那你can你up,你來給我示範一個。」
其實……有點胡攪蠻纏的意思。
但孫亦諧在這種穩贏的局面下自是不介意跟對方杠一杠的:「可以啊,來,廚房在哪兒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起,順帶還轉頭對黃東來說了句,「黃哥,一起過來唄,我先親手做道開胃菜給我倆墊墊肚子。」